也许生活无非如此
□三皮
二十年,甚至更远一点以前,雷蒙德·卡佛便说“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在类似的访谈中他又说“我想,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这样几乎有点矛盾的话语出现在相同时期的思绪中,本身便有其吊诡之处,一方面是无所为而为的谦卑,一方面又是抵触灵魂尽头的冷静。这样两种质素密不可分地附着在这个一生悲苦的大汉身上,集合成坚毅的抒情。
我知道,拿抒情来附会卡佛多少有点突兀,可是把《大教堂》前后读遍,我总能在那些貌似冷漠也彻底节制的叙述中搜索出心碎的抒情来。因为它们隐藏在纷至沓来的琐事与日常情景的原味生活内里,一旦被牵引出来,顿然会击穿一颗哪怕磐石的心。
红尘喧嚣,谁的心不曾心碎?《发烧》中被妻子抛弃而依旧爱着妻子的卡莱尔、《维他命》中被妻子惨淡的生意弄得晕头转向的“我”以及《软座包厢》里那个到了与儿子相约会面的车站突然决定不再下车的迈尔斯……他们,这些你每天都要碰着、每天都要邂逅的他们,谁不是伤痕累累,忧伤以终老。
卡佛并非悲情主义者,他也无意去放大那些生活的不堪,他只是有条不紊地记录那些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中,他选择离开,不去议论,甚至不会停留在事物的任何一个可视的层面。小说所表现出的荒谬也仅仅只是现实的戏剧性,是生活的偶然。然而我们看出了必然,那种身在其地、恰逢其时的不得不,月落一样规律,流水一般自然。
在卡佛的字典里,“自然”是凄苦的,这也许是他一生遭遇所至:辛酸的童年、频繁的失业、酗酒、破产、友人背弃、妻离子散,过度吸烟而导致的肺癌五十岁即毙其命。还有什么悲惨是他不曾经历的呢?这样的人需要整日奔波方能“保住自己头上的屋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身下的椅子随时会被人移走”。你还指望他写出朝歌暮嬉,酣玩岁月的幸福么,不可能的!他的小说与他的人生紧密相连,而这样的人生恐怕也正是我们的人生,散落的欢欣点缀在大尺度的无望之中。
这样来看卡佛,未免叫人觉出绝望。也并非总是这般,等到《大教堂》这本集子,他是自己亦说:和过去的小说相比,它们都更丰满,文字变得更慷慨,也更积极了。确乎如此,光是《大教堂》这个短篇,在结尾时候也出现了明媚的希望:“我”眼睛闭着,在盲人执手带动下画出教堂——“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知道这个。但我觉得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这个冷漠的人在脱离生活迹近催眠的状态中获得了解放。
我很想用灵魂的升华来解释这个场面,即使我知道有图解的嫌疑,可这到底是一抹亮色,照彻了消沉的人生,让它们点滴累加,生出温暖的火苗。我很愿意这样来图解卡佛,也许是我私心渴盼不堪的生活多少总会幻化出哪怕一丝甜蜜。即使我知道前半段仿佛桃源之境的《瑟夫的房子》,到最后却因瑟夫要取回出租的房产而土崩瓦解,我也愿意相信卡佛的内心是在渴求那么一个足以抵御平庸生活的燃点。
那个已然被误读了的村上春树在前言中用他惯有的排比来说卡佛: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写不张扬的小说,作不张扬的诗,自是不张扬的人。这样的定义是靠实的,哪怕他说得很张扬。还靠实的是前言标题:美国平民的话语。卡佛大约正是这样的一个不事张扬的美国平民:用简略的、不加修饰、信手拈来的片断,陈述无始无终的现在。
事实上,此前留意卡佛倒是和一部老长的电影相关,应该在三年前,也是这么个苦寒的冬天,某一夜看《银色性男女》,很有点日本味儿的名字,会去看它,不过是封套介绍说改编自卡佛小说云云。那是怎么一个琐碎、凌乱的电影啊,由七、八组毫不相关的人物日常生活事件拼凑组合:电视评论员讽刺洛杉矶当地发生的人虫大战;巡警工务之余不忘偷情;***边喂崽边提供电话***……那是南加州的大都会,是浮世绘的生活场,没有内里怀有的忧伤,深藏不露的抒情,是剥离了卡佛潜在的皮相之作。简单、苍白,是浅尝辄止的浮光掠影。
十年前从一本八八年的《外国文艺》上读到卡佛,那时候,《马笼头》还被主万译作《马辔头》,结尾这样写:当你觉得它(马辔头)收紧时,你就会知道是停下的时候啦。你会知道自己自己正在朝某一地方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朝哪一个地方走。那同样是一个湿冷的冬天。也许冬天这样一个季节尤其适合来读卡佛吧:天气反正恶劣如此,至于生活嘛,当我们在谈论它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寂寞冬夜,就让我们如同聆听一张古典唱片一般反复来阅读卡佛好了,即便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然而:生活无非如此,横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零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00:0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3415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