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硬过人民币《冷静的疯狂》

韩东是一位笔力万钧的作家，心思深沉真挚，文字简洁动人。

《美元硬过人民币》，七个故事一口气写完，好像直接从打印机上拿下来给大众看的最后通牒。如果用头脑判断，会认为这是一本很厚的小说，内容丰富，令人无限感慨。如果凭感觉，又会觉得不过是简单生命中生动的一景。以精彩的风格开始整个旅程，出色的故事一篇接一篇，轻易就把人带入了小说人物的内心。这几乎是一切好小说的共同特征，简洁准确的文字构成好看的故事，昭显人和事物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感情迟钝随波逐流的小男小女未必会喜欢这本小说集，因为世俗生活最无聊的一面：感情用事、俗丽露骨、故作悲情、华而不实、花哨点缀等等，在韩东的小说里绝对找不到这些。因此，在当代，他的小说可能很难成为畅销书。他的艺术不是民主政治般可以普及的艺术，但这决非小看他在当代中国文坛的地位，因为说起来真是悲哀，他注入当代中国小说所缺乏的一丝不苟及知性气质。任何对当代中国小说有兴趣的读者，都不可能无视于他的那些犀利敏锐、知性丰富、气派高贵的作品。

作为一个思想型的作家，他的嘴琢尖亮锋利，但眼神温柔谦和。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没有摆任何姿态，不依赖任何特别的借口，也无意惊世骇俗。之所以如此，我猜是因为韩东本人的心智就是如此。他的作品充满非凡心智闪动时的清澈透明，是一种压缩过的知性，摆荡于两极之间，一端像钻石一样坚硬实在，另一端则是象征主义，恒常凝视着观察对象。他用独特而始终贴切的手法，罕见超然的精确，观察肉眼可见的现象，从而衍生出敏锐的思考，读者探究之后只能赞叹他的恰倒好处。即便专事吹毛求疵的人，也很难在他的小说中找到沆瀣多余的废话，刻意如数学般的精确，这样的规律很适合他。正如韩东自己所说，语言是光，照亮人物关系，而逻辑是容器，它容纳一切，甚至容纳自身。我想这是对他小说的最好注解，他是一个明白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韩东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情感和他本人一样，都属于智力的情感，在其他作家都在大吼大叫时，他仍然显露着沉着冷静的文雅风格，他从来没有脱离知性思考的习惯，他的心智自然而然掌握住主题。他有迅速的穿透力，能瞬间明察秋毫，在小说“我的柏拉图”中，王舒甚至邮寄一封信都会像一个逻辑学家一样，考虑到将会出现几种结果。智力情感已经成为韩东和他小说主人公的本能反应。智力是一切，而智力的成本最高，所以韩东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失败的命运。不知道这是他们的不幸还是造成他们失败的人的不幸。

此处我无意深究韩东小说思想的深意，这明显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之外，我只想说，他展现的聪明深刻和世故优雅，像解剖刀一样锋利的才智，不会因任何困难而丧胆，其他的作家或是落荒而逃，或是寄情于温柔脉脉，韩东却调整洞察力，以冷静的热诚调查研究，仔细观察后加以论断和解析。所有世俗的巨浪过后，真理都将依然存在。他无疑天生厌恶俗丽、虚饰、面罩及虚伪的姿态，他具备理学家的天启敏锐，但又深知逻辑不是目的，必须用来观察现象，无论是物理现象还是心灵现象，并从中得到自己的结论。这是我理解的这个学哲学的人后来成为作家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