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文景》2009年第一、二期合刊)
最初读到阿贝拉尔(Peter Abaelard)和海萝丽丝(Heloise)的故事,是在一本名为《亲吻神学:中世纪修道院情书选》的书上。这是上世纪90年代末刘小枫组织编译的“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中的一部。他在该书的导言中感叹道,原来基督教思想中也有这样令人震撼的文字和精神。
此言诚是。因为一般人很难将“修道院”和“爱情”两个词联系到一起。提起修道院,我们想到的往往是离弃世俗,在高墙之内冥思默想的修士修女形象。为了追求一种形而上的生活,他们禁欲苦修,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上帝——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凡俗世人的七情六欲呢?
可是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这就决定了一部分人,即使在生活方式上超越了世俗,仍然不能摆脱那些人类专有的、与生俱来的情感体验。何况像海萝丽丝这样集智慧和美貌于一身的富家千金,“遁入空门”原本就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阿贝拉尔,1079年生于法国南特附近的一个骑士家庭,自幼就聪敏好学,对神学、哲学和逻辑学有着天然的热情和兴趣。他曾跟从多位神学名师就学,由于理念不合而又相继和他们分道扬镳。1114年,已经创办了三所神学学校的阿贝拉尔来到巴黎,成为著名的巴黎圣母院教堂学校的校长。海萝丽丝,1101年生于巴黎,自幼饱览各种拉丁文献,又通晓希伯来语和希腊语,在修女学校受过良好的教育。1117年,已经在神学界盛名颇著的阿贝拉尔接受了巴黎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当地望族富尔贝尔的聘请,担任了其侄女海萝丽丝的私人教师。一方景仰一方的学识和才华,一方爱慕另一方的聪慧和美貌,两人很自然地跨越二十二年的灯火阻隔,爱河中泥足深陷,一发不可收拾。
二人的感情升温,既有阿贝拉尔的主动诱惑,也有海萝丽丝的迁就迎合。前者对后者,既是思想唤醒的导师,也是爱欲启蒙的引路者。他几乎把大半的授课时间用来和海萝丽丝谈情说爱。在1135年写成的《受难史》中他写道:“相互亲吻多于箴言的阐释,我的手往往不是放在书上,而是伸向她的胸脯。我们不看书本,只是相互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的眸子。我们从未品尝过这种欢乐,这时却怀着烈火般的倾慕激情不知餍足地享受它,从不感到厌倦。”显然,两人深深沉迷于那种美妙的温柔缱绻之中,以爱的名义肆意享有对方,陷入不可遏止的身体欲望之中,无法自拔。海萝丽丝不幸有了身孕,而堕胎又是基督教最大的忌讳,阿贝拉尔只得把她秘密带到布列塔尼(Bretadne)的姐姐家里生产。随后两人缔结了婚约,海萝丽丝暂时栖身于修道院,阿贝拉尔则重返巴黎执教,出于不打扰阿贝拉尔学术研究的考虑,二人将此事秘而不宣。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事发生了。富尔贝尔家族以为阿贝拉尔诱骗了海萝丽丝,出于羞愤和恼怒,抓住将阿贝拉尔,强行施予最残酷的宫刑。全知全能的上帝,借着世人之手,实现了对阿贝拉尔渎神的惩罚。
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阿贝拉尔已羞于面对世人,只得选择彻底遁入修道院了却残生。海萝丽丝更没有办法,只能披上了那身她从前最为讥笑、鄙视的修女素袍,彻底献身上帝。然而对于修道一事,二人的态度是有着微妙差异的。对阿贝拉尔来说,这既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救赎;他将自己的遭遇看成是上帝的惩罚,终身修道,自然是为了洗清罪孽,以求得彼岸的永生。而海萝丽丝自绝尘世,固然是性格中原本带有理想主义的因子,更多的还是出于无奈,出于顺从阿贝拉尔的意愿;她对天国和彼岸世界并不是十分笃信,她不止一次地抱怨上帝的不公:为什么要给他们如此深重的惩罚呢?
生活在当代世界,我们一般很难想象和理解那种纯粹属灵的宗教生活方式。设想若不是生活在神学思想占绝对统治地位的中世纪,有无可置疑的上帝和宗教作为精神支撑,骤然割裂和尘世的一切瓜葛,带着命运的哀叹走进高墙,开始永无止尽的修道生涯,确实是生不如死。阿贝拉尔已年过四十,失去了男子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意味着不会再有对异性的欲求,可以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神学研究中去。而海萝丽丝还只是不足二十岁的妙龄女子,青春年少,有着正常的感情需求,另外她还深爱着阿贝拉尔,打算和他共度此生。可她的夫君——阿贝拉尔的形同废人,让她从今以后,连幻想都成了一种奢侈。
二人天各一方,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海萝丽丝的痛楚自不必言。她开始写信给阿贝拉尔,向他索要他示爱的话语,作为精神支撑。她低声下气,自称为他的“妓女”和“陪睡者”,请求他体恤怜悯。可阿贝拉尔已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宗教事业当中,他四处宣教,有了一批追随他的弟子,还建立了自己的修道院,尽管仍是颠沛流离,还是“身残志坚”,身体力行,把执着的宗教信仰发挥到极致。在这极度的宣教热情下面,是对人对事的极端平静和冷漠。他俨然成了海萝丽丝的宗教领导和神父,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帮助式口吻和海萝丽丝对话。阿贝拉尔答复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语,耶稣上帝新约旧约,避重就轻,异常狡辩,似乎不可理喻。他丝毫不顾海萝丽丝的感受,称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为羞耻器官,认为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无比耻辱,而上帝让他永远失去享受情欲的能力,正是体现了神的大慈大能。他还极力阻止海萝丽丝对上帝抱怨。他说,如果再这样抱怨,就会触怒上帝,就不能和他一起升到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了。为了获得理想中的新生,他甚至宁愿速死,从当前的艰辛生活中解脱。因为生活在深重的苦难中,是远远比不上早些幸福死去的。
后来海萝丽丝已经不再责问阿贝拉尔,而是完全以教内姊妹的口吻向他询问修女制度的源头,并要求阿贝拉尔为自己的修道院制定规章制度。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她终于低下了头。因为她知道,再多的怀疑和抵抗,都已经无济于事了。1142年,阿贝拉尔如愿以偿地与世长辞,遗体安葬在至高荣誉的圣灵堂中。二十二年后,海萝丽丝随他而去,同样以榜样教徒的身份,和他安葬在同一个地方。阿贝拉尔比海萝丽丝大二十二岁,也比她早离开二十二年,这样的命运安排,既巧合又充满诡异。二人是否一起相聚在上帝的国度里暂且不问,确定无疑的是,在这个尘世上,二人终于得以永不分离。再也没有什么人或神,能够将他们强行地拆开了。
对于欧洲中世纪,学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理解。一种比较修正的观点就是,我们今天关于中世纪“黑暗、蒙昧、专断”的印象,实际上带着一种启蒙的偏见。因为西方学者对中世纪的性质,历来有着两种不同的表述体系。一种是以法国大革命前后启蒙思想家为代表,对中世纪完全否定;认为那是一个极端压抑人性的时代。启蒙,正是要将人从宗教神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重获新生;而另一种是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的论述,他们将中古时代的文化视作卓越的典范,认为只有那样的生活,才更接近一种灵性生活的完美理想。而我国“五四”先贤们,在引介西方思想时,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抛弃了后一种论断,才导致今天我们对于中世纪的样板化认识。
以现代性对启蒙叙事进行解构和除魅,固然是一种可取的认知态度,也是更全面认识历史的必要方法。但无论如何不能否认的是,中世纪的漫长时段,为人类文化史提供的贡献实在是乏善可陈的。就历史著作而言,不过是多了几部教士编撰的教会编年史。而这些编年史恰恰是克罗齐所说的“死历史”,除了支离破碎的往事记录以外再无其他价值。而就当时的人来说,既然献身于修道院是出于对灵性生活的追求,又何以要在高墙之内苦苦挣扎,为挥之不去、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欲纠缠悲伤忧郁呢?
当然,阿贝拉尔和海萝丽丝的爱情悲剧,不过是个异数。可是这样的异数,若没有宗教神学的阻隔,也许是可以避免的吧。生活在一个不能自由选择的时代是不幸的。失去爱人的海萝丽丝最后变成了一个严厉的修道院长,一个禁欲主义的卫道者。她和阿贝拉尔的通信被教会多次出版,既是典型的“反面教材”,又为后来人提供了由世俗转向灵性的好榜样。她献身宗教事业的事迹得到了时人的称赞:“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献身哲学的女性,毅然放弃逻辑转而信仰福音,放弃柏拉图转而追随基督,放弃学院转而投身于修道院……”写到这里,我已经没心情再引用下去了。
浮世短暂,人生如寄,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所以有关彼岸的一切叙事,我一直都不去相信。
2008年12月于山东大学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57:5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3399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