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山河入梦《有事请进,不必敲门》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09:56:56
  • 79

文:姬中宪

还有6个小时就要离开北京了,我和清华大学还隔着几乎整个北京城的距离,但我还是决定去一次,尽管此行多半没有结果。因为我要拜访的这个人,与我素昧平生,地位悬殊,况且他公务繁忙,估计不太可能无端守在那里坐等一位不速之客。但我还是决定要去,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可能,才为我冒昧的清华之行平添了些勇气。于是收拾行李,从北京东郊出发,往西,再往北,历时3个小时,来到了他的门前。

行李有点多,一手一个大包,因为北京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冷,临来时买的羽绒服在公交车上也显得多余,所以也脱下来抱在怀里。整个人被这三大件行李坠着,几乎寸步难行,再加上路径不熟,我一度怀疑我能否真的到达目的地。这过程,正让我想起了他的一篇小说:《去罕达之路》。罕达,就是难以到达的地方,去罕达的路,果然一波三折。

在公主坟下了地铁,向路人打听去清华的路线,那人似乎也不太熟,又不想放弃北京人的热情,皱眉想了一阵,伸手指了个大方向,“去清华,到前面乘三百吧好象!”我不大相信他的话,但他提到的“300”,在郭德纲的相声里也常被提及,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成了北京公交车的代表,如果能顺路体验一次,也是不错的经历,所以就按他的指引来到了前面的公交车站。结果,300没有找到,倒在很多站牌上都看到了“清华园”或“清华西门”,随便跳上一辆,就风驰电掣奔向了前方。一路上人声喧哗,全是地道的京腔京韵,我又想到他的小说,作为一名生于南方、又在上海生活多年的作家,他的小说语言自然带有海派小说的雅致与精巧,那么这些年来,他是如何混迹于这满城的“京片子”中的?

我发现,去拜访小说家的路上,可以更好的思考“小说与现实的关系”这一重要命题――这也许是谬论,进不了文学教科书,但却是我此行的重要心得。因为“拜访”是一个现实事件,而当“文学”成为这一拜访的目标时,这现实就有了小说的味道,其间可以联想、催发出很多戏剧性的元素。所以,事后我总是觉得,这次拜访本身就是一则小说:它有悬念,有节奏,有尚未知晓的结局;它历时3小时,跨越几十公里,是个短篇。

一想到有可能就要发生的这场相遇,我没法不联想到他的那篇同名小说《相遇》――一个拉萨大住持、清朝驻藏大臣和英国远征军上校之间的奇妙的故事――似乎就要上演;公交车驶过紫竹院,我立刻醒悟,那篇《紫竹院的约会》一定是写于作家迁居北京之后了;而即将到达的高等学府,似乎又让我感到了《欲望的旗帜》中的气息。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地道的小说之旅。

由于忙于思考这些重大问题,我听错了售票员的报站,提前两站就下了车,险些误入北大。没时间再等下一辆了,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司机一路驾轻就熟,突然一个急转弯闪进一道门,我从车窗口瞥了一眼门上的字,正是“清华大学”。一时间有些失落,这堂堂清华园的大门,竟然像钻个桥洞子一样无遮无拦,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要查身份证呢。在校园的第一个岔路口,我大胆下了车,自信能步行找到目标,结果没走几步就懵了,因为岔路太多。我向过往同学打听,回答竟多是语焉不详、互相矛盾,直到我遇到了一位蹬三轮的老大爷,他一口否定了我:“中文系?清华没中文系!北大有!上车吧五块钱我拉你去北大!”口气俨然北大校长。我没和他理论,转脸发现一个穿制服的校警,我喜滋滋的跑去问他,他让我向前再向前第三个路口左拐再右拐再过桥再向前再左拐再右拐再向前就到了。我只记住了第一步,没办法,谢了他,趁他不注意,我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这个司机师傅也没听过中文系,车一启动,他就抱着一个砖头样的大哥大和他的司机哥们儿打听,我听到他一遍又一遍的向对方申明:“是中文系!不是生物系!”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很内疚,真希望自己去的是生物系。还是没打听到,我们只好一路走走停停,碰到提水壶戴眼镜的就停下来,摇下车窗问路,期间有一位可爱的女生建议我们跟紧前面一辆印着“招手即停”的校园车,就可以顺利到达,我们相信了她,一路跟踪下去,那车可真是招手即停,热情过度,恨不得看到路边两个行人抬手打招呼都要刹车,我们因此跟得磕磕绊绊,有几次险些撞在它的后屁股上。正左顾右盼,在某个拐角处,那车却突然一猫腰一加速,诺大的车身,一溜儿烟就不见了。师傅很懊恼,嘟囔着一定要把中文系找出来,我却越来越安静,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火车出发的时间在一点一点的逼近,我注视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建筑,心想事情总会有个结果,正如小说必然有个结局。一幢浅灰色的小楼一闪而过,我叫师傅:停停停!倒回去!车子停在小楼门口,师傅先叫出了口:人文学院?!

以上是发生在3个小时之内的事情,我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走过了百分之九十的路程,却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耗费了成倍的时间、精力和车费。我满意这样的分配,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小说所应具备的节奏;咫尺西天,也是包括艺术在内的所有朝圣行为的必经之路。现在,不管怎样,我到了他的门前。

按照楼底指示图的指引,我来到三楼中文系的办公区,到处静悄悄的,左拐后是一条窄而干净的通道,第一间是汪晖教授的办公室――恕我在门前稍作停留,因为我的专业本是社会学,当年我的老师曹锦清教授曾推荐我们读汪晖的书,我买了一些,因为读得费劲,至今只看了《沉重的肉身》,至今还心情沉重。但现在,我不能在他门前耽误太多时间。我又越过第二道门,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前。门上的名字确凿无疑。我伸手敲门,咚咚的两下,回声飘忽,我想象门后面的房间,应该是偏右侧的十五平方左右的规格空间。一秒钟后没有反应,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但还是紧跟着又敲了两下,又两下,三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完全放稳了。

我在楼梯口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准备离开。如果出租车能在合理的时间内顺利开出清华的话,我应该可以提前到达车站,火车开动前,也许还有时间去逛逛王府井。我已经踩上了一个台阶,另一个方向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鼓掌声,中间夹杂着众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像一下取消了电视机的静音。但仔细回想,又觉得这声音也并非完全属于突发,之前恍惚也听到过,只因我当时专注于倾听寂静,错过了声音。掌声又响起来了,我一下活跃起来,循着声音大步来到另一侧的走廊,一道标着“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伸手敲门的时候,才发现门上还贴着一行更大的字:有事请进,不必敲门。但我的手已经敲过去了,紧急停止,指关节还是触到了门面,发出不痛不痒的一声闷响。我有些惶恐,似乎该敲的时候不敲没有礼貌,不让敲你还敲也是一种失礼。两位女老师在里面有序的忙碌着,并不抬眼审视我,似乎对陌生人的闯入完全不放在心上,但她们的回答却让我心惊:“你坐着等一下吧,他在隔壁开会呢。”

他在隔壁开会!

那一刻,一个词突然涌进我的脑海,恰当的填充了瞬间的空白。也是一个四字的词语:插翅难飞。之所以说“也”,是因为在《未来》这篇绝妙的小说中,当那位优雅的男主人公――一个即将行刑的死囚――在被问及此刻最想要的东西时,竟然也脱口说出了四个字,同样妙不可言。他说的是:防弹背心。

隔壁仍不时传来鼓掌声和说笑声,那声音是宽容和接纳的,似乎随时欢迎意外的打断。如果不是有意想延长等待时所特有的忐忑和兴奋感,我简直可以从沙发上站起来,直接闯进会场。就这样过了约几十分钟后(在当时看来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在会场门口的走廊上等到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他那边情况估计也差不多。

“是刘老师吗?”

“您是……?”

“我是从上海来的,呃……一直特别想来拜访您,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想跟您聊聊。”

“哦,我们找个地儿。”

地儿,清晰的儿化音,但并不像真正的北京人说的那样油。他头也不回地带着我一路疾走,按原路返回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期间他问我“贵姓”,我记得我在回答时说了“免贵”。

进门之前,让我们先停下来歇一歇,回味一下《迷舟》这篇小说。作者26岁时写下了它,据说老谋子当年想过拍它,最终放弃了,改拍了红高粱活着什么的,因为他觉得这篇小说不好拍;后来年纪大了,想想还是觉得难拍,就拍了十面埋伏黄金甲之类的。当时,在读到这篇小说之前,我先迷上了作家的另一篇成名作《褐色鸟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越来越喜欢《迷舟》,直到现在,每当我想找出一篇干净、纯正的短篇小说来读时,我还是会想起它,想起它的典雅,它的神秘,它的从容,它的突兀,甚至连小说正文前作家手绘的那幅歪歪扭扭的军事地形图也相映成趣。而在评论家和读者眼中,小说最被津津乐道的部分,无疑是高潮处那段完美的空缺。现在,回到本文,回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我想多少效仿一下《迷舟》中的玄妙。

小说家带我进了他的房间,顺手掩上了门。并没有发出“嘭”的一声,但走廊窗台上一只睡眼惺忪的爬虫还是受了惊吓,感受到了因门的转动而带来的空间气压的变化,在另一侧,结束会议的人们陆续从会场走出,互道再见,也许已有心急的人在议论寒假的出行计划,气温是零上二摄氏度,打着“校内游览”招牌的人力三轮车在清华园内招摇过往,河面冰雪初融。半个小时之后,我从小说家的房间里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剩下的事情微不足道,像一场梦。我顺楼梯下来,在一楼收发室旁边的教师信箱那里站住,从包里掏出相机,调整焦距,对着中间偏上处一个银灰色的不锈钢信箱按下了快门,拍下了我在清华的唯一一张照片。在这里,恕我在前面的叙述中有意隐瞒了一个情节:出租车停在人文学院门口后,我并没有直接上楼,而是首先来到了信箱前面,看到印有“刘勇”字样的这个信箱,我心里的石头先放下了一多半。在“刘勇”的下面,是手写的两个字,用括弧括着,从字体上看,应该不是作家的手迹,但这个手写的名字却更为大家所熟知,现在我可以大声的念出来了:格非。那时,我的手里还握着一封短信,预备在寻访不遇的情况下投进这个信箱。信上写着:我去上海的时候,您已经来北京了;我来北京的时候,您已经下班了。

几天后,我在陕西南路地铁站的季风书店里买到了他的新书,“人面桃花”三部曲的第二部:《山河入梦》。刚出版没几天的书,像新出炉的烧饼,拿在手里反复摩挲,舍不得一口吃掉。我记得在作家的房间里,我曾说《人面桃花》这部小说中,我更喜欢最后一章“禁语”,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引起他轻微的不快;我还记得,出租车驶出清华大门时,我想到了一句话,当时没说,怕理工科的同学听了会揍我,几天后我把这句话留在了MSN上,大意是:清华园虽大,中文系虽小,但清华一行,我只看见了格非。

(07年初写的,翻出来贴上,选自姬中宪的博客“空房间”http://blog.sina.com.cn/0room)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