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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13年后重看《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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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5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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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姬中宪.

中学时偷看过《废都》,和多数人一样,当色情书看的。书是在学校不远处的地摊上发现的,大概是盗版商想多赚点,所以印成了上下两册,我趁中午放学时偷买回家,藏在我家写字台下面的柜子里,和一堆没用的小学语文数学教材练习册混在一起,晚上做完作业就抽出来看一会儿。根据当时语文老师的要求,对文学读物,尤其是课外读物,不一定本本精读,可以有选择的阅读片断。作为当时的语文课代表,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对《废都》采取了抽查而不是全阅的方式,也就是专捡有方框的、写着“此处删去多少字”的地方看。看完之后,我又顺手推荐给了我的同桌,时任我班班长的LB同学,他篮球打得不错,我就是被他一手带进球场的,但他在文学素养方面有待提高,作为语文课代表兼同桌,我责无旁贷,在众多的排队等待者中,我第一个把书传给了他。他当堂课就开始了阅读,也是有选择性的专捡方框看,应该说看完之后他受益良多,感觉整个人都提升了一个层次,但他对我推荐的阅读方式提出了质疑,担心这样会漏掉精彩内容,说不定在那些没画方框的地方有更好看的东西,所以他要再从头检查一遍,力争榨干这本书上的每一处细节。我支持他这样做,但叫他看到精彩处时,别忘了在旁边用方框标出来,以方便我重读。就这样,他又从头翻看了一遍,结果很令人失望,他一个方框也没标出来。

之后的传阅就快多了,因为大家可以放心地只看方框就行了,我没统计过我们班最终有多少男生看了《废都》,但应该不在少数,因为小说主角“庄之蝶”在一段时期内成了全班男生的课下话题,大家普遍觉得这厮太幸福了,小说中的几乎所有女人都和他上了床,用我的话说,“都普及了”。当时正值全国宣传“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我引用了“普及”这个词来形容庄之蝶和女人们的关系,得到了全班男生的认可。

看《废都》之前我一直在看《红楼梦》,这本书没有方框,我采用的是不加选择的全文阅读,而且连着读了两遍,作为当时的语文课代表,我的课外阅读任务很重,因为语文老师很信任我的阅读品味,给我提了要求,要我经常把我认为精彩的名著片断或古诗词抄在黑板上,以提高全班同学的文学修养,这样,全班同学都不用花时间看课外书了,只要我看了,把精彩内容抄给大家就行了。我还记得我在黑板上抄写《好了歌》的情景,当时的我意气风发,手执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力透纸背,连着写断了三根粉笔,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时我情绪激动,“叭”的一声把第四根粉笔摔在地上,回头一看,全班同学都手捧作业本在疯狂记录,嘴里念念有词,那情形真是太美妙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红楼梦》是我写的似的。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忙,课下抄《红楼》,课上传《废都》,选我当语文课代表,真是选对了人。不过最后高考分数出来后,五门课里面,我的语文考的最低,差一点不及格。整个暑假我都躲着我的语文老师,后来还是在球场上被他捉住了,当时我正准备上篮,他喊我名字,把我叫到一边,用了一些名著中的修辞,很委婉地批评了我。我当时急着回去打球,就只是低头应着,其实我一直担心他提《废都》的事,不过还好,他只字未提。他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任语文老师,挺和气一老头儿,教我们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文学见解也不大合拍,所以似乎没有太深的感情,篮球场边的对话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记忆。后来我的小说《阑尾》出版,我给我的小学、初中、高中的历任语文老师都寄了一本,但没有给他寄。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忘了他的名字。

还是说《废都》。我再见它时已经是13年之后的2008年,北京有位朋友来上海,我陪她去多伦路文化街,经过一家旧书店,我们一头扎进去,在一堆破烂里面寻宝贝,我一眼看到了《废都》,封面和13年前的盗版一模一样:揉成一团的废纸(也许是贾平凹写废的一张稿纸),装帧粗陋了些,但这张封面真是贴切,有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意思。只是一本,没有分上下册,应该是当时的正版。我有点得寸进尺,先翻了一下,想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未删节版”,很快翻到了方框,倒也安心了。看见它夹在一堆旧书中,像见了一个老朋友,本已失散多年,没想到它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密密麻麻500多页的书,当时只卖12.5元,旧书店的老板把价提到了16元,真不贵,我二话没说,生怕被我的朋友抢去似的抢着付了钱,一回家就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着实惊叹,这整个就是一《红楼梦》和《金瓶梅》的现代版啊!

倒不是说它真的达到了这二本书的高度,但毫无疑问,《废都》是照着《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方向和气势去写的。一开场就气度不凡,西京城里出了怪事,废土中开出四朵奇花,应该是隐喻书中的四个女人,哪四个呢?唐宛儿、牛月清、柳月、阿灿最有可能;紧接着更怪的事情出现了,西京城上空惊现四个太阳,全城的人都没了影子,这四个太阳,应该就是隐喻庄之蝶、阮知非、汪希眠、龚靖元这四大名人了。在主要情节还未开始前假借神话传说,烘托出全书格局和气象,像极了《红楼梦》的开篇。还有庄之蝶这个主角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看得出来贾平凹对他倾爱有加,不肯让他轻易露面,而是先通过他人之口,反复传颂和神化这个主角,这和贾宝玉的登场也相似。其实,庄之蝶在小说的第一句话中就登场了,只是作者偏偏不透露他的名字,非得浓墨重彩地在前面做足了文章调足了胃口,让女主角和其他配角们到齐了,这才让庄之蝶粉墨登场,从此,所有的角色和事件都围绕主角展开,庄之蝶是《废都》的绝对灵魂人物,他就是西京城里行将被废掉的皇帝,是废都里的废帝。

开篇之后,小说很快就有条不紊地进入了繁杂、细密的世俗生活,这是《废都》最见功力的地方,也是最能体现它和《红楼梦》、《金瓶梅》一脉相承的地方。小说人物众多,枝节蔓延,却一一道来,乱中有序。小说的基调是现实主义,那些花里胡哨的现代小说技法几乎一样都没有,通篇都是白描和对话,但话里有话,有味道,那些民间俚语、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坊间歌谣更是点缀其间,五味杂陈象一缸腌咸菜,虽然还不及《红楼梦》那样能在文学艺术之外还兼有百科全书的功能,但也在很多地方体现了所谓“不厌其烦的实证主义精神”。

贾老师好像不属于顶聪明的那类作家,但正是某种憨实造就了他的耐心、绵密和厚重,《废都》提供了一种看似原原本本、浑然一体的人物群体的生活,一路讲下来,好像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然,其实作者是用了技巧,而且是大技巧,才能让众多人物、事件杂而不乱,让众多小的支流稳妥地向终点汇聚。

小说快结束时,终于出现了“废都”二字。其实我倒盼着一次也不要出现,因为通篇早就弥漫着“废”和“都”的气息。故事在喧嚣中开始,一步步走向衰败和悲凉,结尾处,庄之蝶靠在火车站的座位上,仰着头,一张旧报纸盖在脸上。一个实实在在的、没有任何虚化的尾声,但已悲在其中,空在其中。

对世俗的深入关注和精确临摹,既是一种文学态度,也是一种艺术能力,恐怕也是小说这门艺术所必须要面对的一座大山,企图凌空飞越或者绕道而行都是不可靠的做法,尤其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来说,世俗,始终是小说的根基和血肉,尽管有些现代和后现代小说的作者们也许不屑一顾。这里讲的“世俗”,没有丝毫日常意义上的贬义,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现实”,它无所不包,充满机巧,但从不急于示人,只等有耐心的小说家去细细挖掘,它几乎就是小说的母体,小说灵魂的另一幅面孔,甚至是灵魂本身。

(出自姬中宪的博客“空房间”http://blog.sina.com.cn/0ro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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