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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词研究史《有關清詞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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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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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在鄉有舊友來訪,談及學業,跟我說他的老師吩咐“多搞原創,別弄研究綜述之類拾人牙慧為人不齒”云云。恰好我那段時間在看一本研究綜述,遂哈哈一笑自貶為無志者流。不過,好的研究綜述可以令初入門徑者豁然開朗,資深人士也可借此順藤摸瓜。即便僅僅看作“工具書”以貶低其無思想無靈魂,也不能說無用的。

陳水雲《明清詞研究史》是我目前所見較好的明清詞研究綜述,雖非名著,卻包含了一些有意思的學術史的現象。作者在後記中表達自己對《萬曆十五年》、《十七世紀江南社會生活》、《明清蘇南望族研究》、《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等史學著作的欽佩,將“思想的深刻和表述的從容”作為行文的目標。雖然仍不免工具書的性質,但是相比我手頭另一本《明清詞研究史稿》(齊魯書社,2006年8月版),則明顯出乎其上。說起後者,誠如筆者一位老師所評,“看了粗制爛造的綜述,不單不會明白,還把你引入歧路。”慎之。

書中較有價值的部分,集中在第三章“現代的明清詞研究(1908 ~ 1949)”。在此之前是所謂“明清的明清詞研究”,頗嫌蕪雜不著邊際;之後是“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詞學不太昌明的時期,再往後則是學術界人品爆發魚龍混雜的時期——或冷寂難以稱述,或患於資訊過多而掛一漏兩。作者對港臺海外的詞學研究也用了不少篇幅來介紹,只是限於賓位,一些部分點到而已。唯獨大陸民國時期的詞學研究,資料既稱完備、名家亦有定評。

1908是王國維發表《人間詞話》的一年,作者把這一年作為新的詞學研究方法的起點,固有其象徵意義。而滿清覆滅前後,詞學領域多數仍然沿用舊有方法,典型者如南社諸君一大批詞話與論詞作品。吳梅先生當年亦預其黨。與“新時期”的清詞研究偏好清前期的名家大派不同,清末民初的研究者多與晚清詞家有頗深淵源,或受業於左右,或秉家學淵源,或在師友之間。如龍榆生受教於朱祖謀、趙尊岳受教於況周頤;葉公綽為晚清詞人葉衍蘭之孫;夏敬觀、黃孝紓等與朱祖謀、況周頤皆有交往。故而他們的論詞著作多推重晚清之語,在理論方法上受常州派影響極深。常州詞派是晚清第一大詞派,主盟詞壇近百年之久。清詞本有“學人之詞”的美譽,詞人往往兼有經師的身份,此特色在晚清詞家尤為顯著:或以易學言詞學,比興寄託入於幽微;或以聲韻之學的成就考查詞律,精審謹嚴;或運用漢學校勘的方法整理詞籍,成就卓著……故此派誕生於清學之中,無處不見清學之影響。陳水雲在述及“舊派”詞學家的學術成就時,行文紓緩不吝篇章,推許之意似在若有若無之間,讀來良有興味。

而民初別有“新學”一脈,不論在學術史的實際影響還是就目前的“政治正確”而言,都得大寫。作者將其置於與“舊學”的交鋒背景之下,以名家名作為點連線成面,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文學史實。起初胡適在民國十五年篡成《詞選》一書,言清初以來為“詞的鬼影的時代”;尤其鄙視晚清詞,說“這五十年的詞,都中了夢窗(吳文英)的毒,很少有價值”(《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當時雖然不乏中肯的反對者,如在《學衡》發表一系列論詞論文的胡先驌等,但胡適一門既光大一時,新編文學史著多為“新派學者”所撰,此番理論也便廣為傳播。五十年代大陸清算胡適圈子,畢竟不能根除他的影響。可以說“流毒”之深,至今未已。有趣的是,當年胡雲翼諸人鄙薄清詞卻唯獨鍾情於納蘭,這一點也被當代研究者繼承下來。有留意納蘭的一名女生告訴我,如今能找到的涉及納蘭詞的文字,在量的方面超過除此以外所有清詞研究文字的總和。恰如《紅樓夢》之於清代小說了。

我們現在看詞的研究史,尤其晚清詞的研究史,真正熱鬧的還是在那三四十年間。這番熱鬧,不在於新舊兩派論戰的激烈。因為就程度和典型性來說,它們陣地狹小、無關世事大局,遠不如文言白話之爭或“科玄論戰”那樣廣為人知;從後來的學術命運來看,也至多是被無視而已,沒有像它那位清代文學的親戚一樣成為某某運動的導火線。在筆者眼裡,所謂“傳統”的治詞路子其實並非沒有“新變”,唯獨以詞言詞,不雜他物,為一貫之作風,不離學者本色。民國三十八年後,鄭騫居臺、饒宗頤居港、趙尊岳居新加坡。可幸天地之大堪容物,我們今天看葉嘉瑩、孫康宜等詞學名家的著作,不時仍見到當年一番風景,未因時變而褪色。

自1949到1978年,中國大陸有關清詞之學術出產寥寥無幾、難加稱述。不過,筆者注意到1963年《山東大學學報》曾刊出黃孝紓先生《清詞紀事緒言》一文,據此可知應有已成稿的《清詞紀事》一書。然而第二年先生即受政治衝擊而死,家中之物焚燒殆盡,此書亦下落不明。相關的事情,一位早年受教匑廠老人的先生曾在課堂上提及一二,惟憤憤而已。摘引別處看到的一句話,讀者可藉以知其內情:“過去玩古董的,偶爾走眼,此事難免。而黃先生以此得罪當道而投繯,書畫文玩當街焚燒以儆效尤,瀝青路面為之熔化,酷烈為前所未有,眞一大浩劫……”。

舊有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後又有錢仲聯《清詩紀事》,俱為學者所熟知。倘若《清詞紀事》存世,當與之並峙。但筆者多方探求,未見線索。那些前已流傳較廣的文學史著的命運,如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一改再改,清詞部分近乎面目全非,也是比較有名的(關於新版情況,06年復旦出的是62年版的重印,07年有百花文藝版)。陳水雲在這些地方並未濃墨重彩,匆匆便帶過。如於《清詞紀事》只點出“未見出版”,卻是“祖國大陸 1949 ~ 1979 年的明清詞研究”整一章節最為扎眼的文字。

嚴迪昌先生在他一篇文章中說,“清代詩詞是古代文學研究的冷點,是難成顯學的”。“新時期”到來以後,這一領域長時間仍是清涼之地。此番清涼,在本書是看不出來的,否則又怎麼反映我國“學術研究蓬勃發展的二十年”。況且,慢慢地某些地方人丁日滿又擴招無已,現而今想在“固有之領土”找一塊眞正的冷門確是不太容易。前輩學者如唐圭璋、錢仲聯等人自有鼓蕩之力和奠基之功,後輩學者亦可用以干稻粱之謀,總之清詞是又火了,“大有可為”了,把論文翻過背面來,可以供一名高三學生打三百年的草稿了。只是有時候看到諸如《事事爭當“第一流”的張惠言》之類論文,單是題目就有雷人之嫌,倒也是過去不多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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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本為第72期《讀品》約稿。後刊出文字略有改動,表達的意思也小出入。故貼出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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