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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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第4作。建议在阅读本篇前先阅读:
第1篇(http://www.douban.com/review/1567734/)、
第2篇(http://www.douban.com/review/1572031/)、
第3篇(http://www.douban.com/review/1596785/)。
马丁•厄任格拉夫步履轻快地走下法院楼梯,这时有个更高大的男人赶上了他。“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这个男的说,“真是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
厄任格拉夫点了点头。的确是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这样的秋天下午让人不由回想起那些踢球度过的周末时光。刚才厄任格拉夫正想来上一块热乎乎的苹果馅饼,上面再铺一层口味刺激的切达奶酪。他很少想起苹果馅饼,也几乎从不往馅饼上涂奶酪,但眼前的天气就是勾起了他的这股念头。
“我是卡特利夫,”这个男的说,“哈德森•卡特利夫,马克沃特、斯通纳和卡特利夫律师行的。”
“厄任格拉夫,”厄任格拉夫说。
“久仰。真的,久仰大名。”卡特利夫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本人坚信这样笑会让人觉得亲切。“真没想到,我竟会碰到马丁•厄任格拉夫本人像别人一样,排队等待贫困被告协调署①的指派。”
“人人都有权得到像样的辩护,”厄任格拉夫生硬地说,“这是自由社会里的一项有所保障的权利。”
“这个自然,只不过——”
“法院会为贫困的被告指派律师。我国的司法制度要求律师定期接受指派,代理这类案件,而不是把这类案件交给公共辩护律师来办理。”
“我很理解,”卡特利夫说,“因为我刚刚也接到贫困被告协调署的指派,代理了一件这样的案子,有个倒霉鬼从超市里偷了满满的一包肉。上好的精肉——羊排、牛里脊。如今要想吃这些东西,就得靠偷了,您不这样认为么?”
最近改吃素的厄任格拉夫用薄嘴唇抿出一丝笑容,他心里想的是馅饼和奶酪。
“当然马丁•厄任格拉夫本人不在此列,”卡特利夫继续说道,“把您想成这样,要比想象迷人的好莱坞女星如厕更加不堪。马丁•厄任格拉夫,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几乎从不出庭的律师,只有在胜诉的前提下才会收费。顺便问一句,真是这样吗?您真的对杀人案实行风险代理?”
“没错。”
“真是非同一般。我不明白,像您这样做,要怎样才能负担得起。”
“很简单,”厄任格拉夫说。
“哦?”
他的笑容更明显了。“我总是胜诉,”他说,“就这么简单。”
“而且您很少在法庭出现。”
“有时候在幕后做事更有成效。”
“当您的委托人自由获释——”
“我会得到全额酬金,”厄任格拉夫说。
“据我了解,您的酬金可不低。”
“很高。”
“您的委托人几乎总能获释。”
“他们都是无辜的,”厄任格拉夫说,“这一点大有帮助。”
哈德森•卡特利夫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把有罪和无辜纳入到有关法律程序的讨论,怪有意思的。“嗯,也许对您来说,这件案子是个例外,”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受指派代理普罗特案件,不是么?”
“没错,普罗特先生是我的委托人。”
“它跟您经办的那些典型案件可不怎么像,对吧?这个男人喝醉了,打死了他老婆,然后倒头就睡,醒来后,他看到自己犯了事,就报了警。您挺不走运的,不是么?”
“哦?”
“这案子用不了您多少时间。您会为他作过失杀人的有罪辩护,也许看在他以前没有案底的份上,刑会判得轻些,之后您做您的业务,普罗特会在牢里呆上一两年。”
“您认为我会那样做么,卡特利夫先生?”
“每个人都会那样做。”
“几乎是每个人,”厄任格拉夫说。
“您没必要亲自耗神费力,不是么?”卡特利夫眨了眨眼睛。“贫困被告协调署的这些案子——律师费那么少,我不知道他们干嘛还要付给咱们。作为包括各项费用在内的律师辩护费,一百七十五美元可不算多,不是么?您不觉得您平常收的酬金要比这高一些么?”
“是高不少。”
“不过聊胜于无的是,这一百七十五美元不管您是驳斥还是认可指控,都能拿到手,胜诉就更不用说。这跟您往常的做法大不一样,不是么,厄任格拉夫?要拿到报酬,您并不是非得胜诉不可。”
“我还是非胜诉不可,”厄任格拉夫说。
“为什么?”
“要是我败诉了,我就把这笔律师费捐给慈善机构。”
“要是您败诉了?可您会为他作过失杀人辩护,不是么?”
“当然不会。”
“那您要怎么做?”
“我会给他做无罪辩护。”
“无罪?”
“当然。他没杀任何人。”
“可是——”卡特利夫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您了解这个人么?您掌握了这件案子的某些特殊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我了解的情况都是从报上看来的。”
“那您根据什么说他是无辜的?
“他是我的委托人。”
“所以?”
“我不为有罪的人代理,”厄任格拉夫说,“我的委托人都是无辜的,卡特利夫先生,阿诺德•普罗特是我的委托人,我打算为他代理,赚到律师费,不管这笔费用有多微薄。虽说我并非一心想要接到指派,卡特利夫先生,不过这种指派是种神圣的委托,先生,我会证明这次指派找对了人。再见了,卡特利夫先生。”
*******
“他们说会给我找个律师,用不着我出钱,”阿诺德•普罗特说。“我猜就是你,是吧?”
“正是这样,”厄任格拉夫说。他对这间肮脏、狭小的单人牢房稍作打量,随后把目光转向了他的新委托人。阿诺德•普罗特是个削肩的粗壮汉子,将近四十岁,有着啤酒肚和喝威士忌带来的酒糟鼻。他的胖脸蛋让人不由想起皮尔斯伯利面团宝宝②。他的双手也肉鼓鼓的,他把手举到鼻子前面,面带迷惑地端详着它们。
“就是这双手干的,”他说。
“瞎说。”
“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您还是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为好,”厄任格拉夫提议,“您太太遇害那晚。”
“我记不太清了,”普罗特说。
“我相信这很正常。”
“那天晚上,跟平时没啥两样。下午,我跟格雷琴喝了一两瓶啤酒,看电视打发时间。后来我们要了份披萨,就着披萨又喝了两瓶,之后我们准备过夜,开始混着喝威士忌和啤酒。你知道,一瓶威士忌,一瓶啤酒。接着我们就吵了起来。”
“为了什么事?”
普罗特站起身,踱着步,又盯着自己的手看。厄任格拉夫想,他步伐沉重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熊。他穿着丝光卡其布裤子,裤脚部位破破烂烂的,格子呢衬衫上的格子图案恐怕没有哪个苏格兰高地人③还能认得出。厄任格拉夫则大不一样,他就像在土堆上熠熠闪光的钻石,令这间囚室蓬荜生辉。他穿了件人字花的斜纹呢西装,颜色就像是用了不少年头的烟斗,他在西服下面穿了件绒面鹿皮背心和带有法式反褶袖、休闲短领的米色绒面呢衬衣。他的袖扣是清一色的金色六边形,领带是用羊毛编织的,跟西装一样是褐色的。他的鞋是用整张科尔多瓦皮革制成的路夫鞋,款式十分简洁大方,擦得锃亮。
“那场争吵,”厄任格拉夫提醒道。
“哦,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吵起来的,”普罗特说,“一件事引起了另一件事,很快,她开始拿我跟住在楼下那层的女人做起了文章。”
“这个女人是谁?”
“她叫阿格尼丝•穆莱恩。格雷琴说我跟阿格尼丝搞得不清不楚。”
“您与阿格尼丝•穆莱恩真有私情么?”
“没呢,当然没有。也许我是跟阿格尼丝在楼道里聊过天,也许我是有点想入非非的想法,不过从没闹出过什么事情来。可她揪着这件事不放,我是说格雷琴,为了多少能还还嘴,我也拿她跟住在我们楼上那位编排起来。”
“他的名字是——”
“盖茨,哈里•盖茨。”
“您觉得您太太跟盖茨有私情?”
普罗特摇着头,说:“没呢,当然没有。不过他是个画家,我是说盖茨,我埋怨她给他当模特摆造型,你知道的。光着身子。***。”
“裸体。”
“对。”
“您太太真给盖茨先生摆过造型?”
“你是在开玩笑么?你是不是从没见过格雷琴?”
厄任格拉夫摇了摇头。
“嗨,格雷琴挺好的,我们俩彼此都习惯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就算她能想法去大西洋城,也不会有人觉得她够格当美国小姐④。再说盖茨,他要模特干嘛?”
“您说过他是画家。”
“他说自己是画家,”普罗特说,“不过我才不信呐。他画的啥也不像。我上楼去过一次,因为他的收音机放的音乐太响了,我想叫他关小点声,你知道么,地上满满当当地铺了一张画布,他站在折叠梯子顶上,往画布上洒颜料。什么颜色的颜料都有,他像小孩瞎胡闹似的把它们朝画布上乱甩。”
“照这么说,他是个抽象派中的表现派,”厄任格拉夫说。
“不,他是个画家。我是说,有人买他的这些个画。凭着这些画,他倒也发不了财,要不然他就不会像我和格雷琴一样,住在这种破烂地方了,不过足够他他混口饭吃了。啤酒、披萨什么的他吃得起,不过他要模特干嘛?他找格雷琴上楼的唯一原因,就是让她把梯子扶稳当些。”
“抽象派中的表现派,”厄任格拉夫说,“这可真有意思。他住在你们家正上方么,普罗特先生?”
“楼上正对着,没错。所以我们能听到他的收音机响,听得跟敲钟一样清楚。”
“您跟您太太混着喝啤酒和威士忌的那天晚上,收音机开着么?”
“我们经常混着喝啤酒和威士忌,”普罗特说,他冥思苦想了一番。“哦,你是说我杀她的那天晚上。”
“她过世那晚。”
“一回事,不是么?”
“大不一样,”厄任格拉夫说,“不过先不说这个。那天晚上盖茨先生开着收音机么?”
普罗特挠了挠头。“想不起来了,”他说,“哪天晚上都差不多,明白我的意思么?对,那天晚上收音机是开着。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在放乡村音乐。往常他都放摇滚乐,那种玩意儿搞得我头疼,但这次他放的是乡村音乐。乡村音乐能抚慰我的神经。”他皱起了眉头。“不过我从没用自己的收音机放过这种音乐。”
“为什么呢?”
“格雷琴讨厌这种音乐。她受不了,她说乡村音乐歌手唱的简直就像吃了有毒的肉、快要死掉的狗在叫。格雷琴对什么音乐都不大喜欢。她爱看电视,盖茨总是用最大的音量放摇滚乐,有时候能听到一点阿格尼丝放的乡村音乐,从楼下传上来。她喜欢乡村乐,但从来不大声放。在开着窗户的热天里能听到,别的时候就不行了。当然,开着窗最常听到的是波多黎各人在街上放半导体收音机。”
普罗特就波多黎各人和半导体收音机又讲了好半天。当他停下来歇口气时,厄任格拉夫站了起来,用嘴唇抿出笑容。“我很高兴,”他说,“普罗特先生,我相信您是无辜的。”
“啊?”
“您是别人精心筹划、恶意陷害的受害人,先生。但您现在有望得救了。您继续保持沉默吧,相信我好了。您还需要点什么,好让您在这里呆得更舒服些?”
“这儿还算凑合。”
“对了,您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一切有我呢。或许我可以给您安排一台收音机。您可以听听乡村音乐。”
“那可太好了,”普罗特说,“乡村音乐很舒缓,可以抚慰我的神经。”
*******
在会见完委托人一小时之后,厄任格拉夫坐在一张刮花了的木凳上,身边是一张同样磨损了的橡木桌。他正在用餐的这家餐厅,黑色木梁露在外面,上面挂着各个大学的三角旗和德国啤酒杯。厄任格拉夫正在享用热乎乎的苹果馅饼,上面加了口味刺激的切达奶酪,盘子边上放了一小杯没掺水的苹果白兰地。
小个子律师正要呷第一口刺激的苹果白兰地,从他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厄任格拉夫,”哈德森•卡特利夫喊了出来,“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一天之内再次相逢,不是么?”
厄任格拉夫抬起头,面露微笑。“这儿的馅饼很棒,”他说。
“我常来,”卡特利夫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到这儿来落脚。我觉得以前从没在这儿见过您。”
“我是头一次来。”
“馅饼加奶酪。要是我吃这个,体重准得增加十磅。”这位大块头律师未经邀请,就把厄任格拉夫对面的那张凳子往后一拖,坐了下来。服务生过来时,卡特利夫要了一片主肋排和一份菠菜色拉。
“瞧瞧我的体重吧,”他说,“都是蛋白质惹的祸。只好减少该死的碳水化合物摄入量了。对了,厄任格拉夫,我想您已经见过那位杀妻犯了,对吧?您还是坚持认为他不是凶手?”
“普罗特是个无辜的人。”
卡特利夫轻声笑了起来。“这种态度值得称赞,这我没意见,可您干嘛不把这话留到庭上说?临时陪审员会被这句话给打动的。不过我可不会。我一向认为事实胜于雄辩。”
“的确如此,”厄任格拉夫说,“就我个人来说,我一向对实质内容和模糊不清的部分给予同样多的关注。我猜这是不同的性格使然,卡特利夫先生。我猜,您不怎么爱好诗歌,对吗?”
“诗歌?您是指韵脚和诗体之类的?”
“或多或少就是这些。”
“学生们的玩意,不是么?少年站在燃烧的甲板上,您指的就是这类东西吧?上学时我也满腹诗文来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再不然您说的就是打油诗。我必须承认,我一向喜欢稀奇古怪的打油诗。您喜欢打油诗么?”
“不怎么喜欢,”厄任格拉夫说。
卡特利夫念了四首打油诗,厄任格拉夫坐在那里,面露苦色。第一首讲了一个名叫保罗的数学家,第二首里有个年轻妓女名叫戴娜,第三首讲了一个奥德堡来的男人,第四首里的老人来自特鲁克群岛。
“有意思,”厄任格拉夫终于开口说道,“表面上看,打油诗和表现主义抽象画并无相似之处。它们截然不同。但其实它们彼此相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话无关紧要,”厄任格拉夫说。服务生来了,把一盘烤得半熟的牛肉摆在卡特利夫面前,卡特利夫立刻拿起了刀叉。厄任格拉夫看着这份肉,说:“您要吃这个了。”
“当然。我不吃它还能干啥?”
厄任格拉夫又呷了一小口苹果白兰地。他高举着杯子,显然是漫无目的地谈起了他委托人的无辜来。“要是您读诗,”他发现自己这样说道,“要是您没有以食用动物的肉这种方式,有条不紊地降低您的敏锐,那您很容易就会看出,普罗特先生是无辜的。”
“这样说来,您是真的要为他辩护一番了。您真的要给他作无罪辩护。”
“我还能怎么办?”
卡特利夫放下叉子,扬起一边的眉毛。“您应该明白,您是在纵容自己胡思乱想,这对那个人获释可没好处,厄任格拉夫。您那位普罗特先生肯定会被陪审团定罪,之后被判重刑,并且——”
“可他不会被定罪。”
“您指望用某些技术性的问题让他逃脱指控么?我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有位朋友,你知道么,在您跟委托人会见时,我去转了转。他跟我说,这个州办的都是铁案。”
“州里办案牢靠是好事,”厄任格拉夫庄重地说,“普罗特先生是无辜的。”
卡特利夫放下叉子,停止了咀嚼。“也许吧,”他说,“也许您只不过是满不在乎。也许阿诺德•普罗特下场如何,跟您没有什么金钱方面的、切实的利害关系,您根本不在乎他下场如何。但反过来说,要是案件结果关系到您能否拿到一大笔钱——”
“哦,亲爱的先生,”厄任格拉夫说,“莫非您想打个赌?”
*******
阿格尼斯•穆莱恩小姐最近刚烫过头,她那红褐色的头发呈爆炸状,像是把大姆趾踩进了电插座所致。她脸上长着雀斑和塌鼻子,惹火的身材足以让整整一班建筑工人从脚手架上栽下来。她穿了一身绿色丝绸质地的舞女行头,厄任格拉夫还注意到,她的步态十分婀娜多姿。
“普罗特两口子真够不幸的,”她说,“他们算是不错的邻居,虽说我跟他俩都不太熟。她基本上不跟人搭腔,不过我上下楼碰见她男人的时候,他总是面带微笑,说些中听的话。当然啦,比起女人来,我一向跟男人处得更融洽,厄任格拉夫先生,虽说我也说不清原因何在。”
“我明白,”厄任格拉夫说。
“您再喝点茶吧,厄任格拉夫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
她向前俯过身子,用一只德累斯顿茶壶给厄任格拉夫续杯,同时把自己身上一处迷人的部位展示给他看。然后她放下茶壶,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可怜的普罗特太太,”她说,“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死掉了。”
“鉴于当前的医学水平,的确无法可想。”
“可怜的普罗特先生。他得坐很多年的牢吗,厄任格拉夫先生?”
“只要他能得到恰当的辩护,就用不着。穆莱恩小姐,您跟我讲讲,普罗特太太说她丈夫跟您有私情。我想知道她凭什么这样说。”
“我可以肯定地讲,我不知道。”
“当然,您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性——”
“您真这样认为么,厄任格拉夫先生?”
“——而且自己一个人住,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我是个作风正派的女人,厄任格拉夫先生。”
“我确信是这样。”
“我永远不会跟住在这栋楼里的任何人有私情的。对我来说,厄任格拉夫先生,谨慎行事至关重要。”
“我了解,穆莱恩小姐。”小个子律师站起身,踱到窗前。这是个暖融融的下午,拉丁音乐的曲调从楼下大街上沿着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
“半导体收音机,”阿格尼斯•穆莱恩说,“他们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可不是么。普罗特太太那样责怪她丈夫的时候,穆莱恩小姐,她丈夫当场否认。”
“哼,这就对了!”
“他反过来又责怪她跟盖茨先生暧昧不清。我说的这件事怪可笑么,穆莱恩小姐?”
阿格尼斯•穆莱恩设法止住了笑声。“盖茨先生是位艺术家,”她说。
“我听说是画家。那幅油画是他的作品么?”
“恐怕不是。他画的是抽象画。如您所见,我更喜欢具象派艺术。”
“还有乡村音乐。”
“您说什么?”
“没什么。您能肯定盖茨先生跟普罗特太太没有私情么?”
“当然。”她脸色一沉,随即恢复了常态。“不会的,”她说,“哈里•盖茨永远也不会爱上她。不过您为什么这样问呢,厄任格拉夫先生?情有可原的杀人,您打算这样辩护么?不成文的法律之类的?”
“并非如此。”
“我确实觉得那样行不通,您说呢?”
“没错,”厄任格拉夫说,“我也觉得行不通。”
穆莱恩小姐又向前俯下了身子,这次不是要倒茶,但看起来效果差不多。“您真是高贵,”她说,“肯为普罗特先生花费自己的时间。”
“我是受法庭指派的,穆莱恩小姐。”
“没错,不过并非所有的指派律师都这样卖力,对么?”
“也许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想的。”她舔了舔嘴唇。“高贵是男人身上的一种诱人的品质,”她沉吟着说,“我一向仰慕衣着精良、举止优雅的男人。”
厄任格拉夫露出了笑容。他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羊绒运动夹克,里面穿的是韦奇伍德蓝衬衣。他的领带颜色跟夹克很配,领带结下面的商标是用金线绣的,图案复杂难辨。
“这件夹克可真漂亮,”穆莱恩小姐柔声说。她伸出一只手,放在厄任格拉夫的袖子上。“羊绒的,”她说,“我真喜欢羊绒的手感。”
“谢谢。”
“灰色法兰绒休闲裤。多好的料子啊。跟我来,厄任格拉夫先生,我领您看您的东西该挂哪儿。”
来到卧室,穆莱恩小姐停下步子,打开了收音机。洛蕾塔•林恩⑤在唱着生来就是矿工的女儿如何如何。
“这是我的一个弱点,”穆莱恩小姐说,“或者说,是两大弱点之一,另一个弱点就是抵御不了品行高贵、衣着精良的男人。我希望您不介意乡村音乐,厄任格拉夫先生。”
“一点也不介意,”厄任格拉夫说,“我觉得它能抚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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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阿诺德•普罗特获释出狱,厄任格拉夫在等着接他。“我想跟您握手致意,”他挺直腰板,告诉普罗特说,“现在您自由了,普罗特先生。我在促成您自由获释方面没帮上什么大忙,为此我感到遗憾。”
普罗特满怀热情地握住律师的手,上下摇着。“嗨,听我说,”他说,“你对我再好不过了,厄任格拉夫先生。别人——包括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时候,你相信我。眼下我正想把这事理出个头绪。我跟你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阿格尼斯•穆莱恩杀了我老婆。”
“这种事咱们谁也想不到,普罗特先生。”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疯狂的事儿。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我们家格雷琴到底还是跟盖茨有一腿。我原先说她跟他有一腿,只不过是笑话笑话她,可结果呢,一直以来真有这么回事。”
“看来是这样。”
“所以我一说起来,她才那么来气。”普罗特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不过,盖茨跟阿格尼斯•穆莱恩也有一腿。你知道吗,厄任格拉夫先生?这人肯定是个疯子。谁会把阿格尼斯弄到手之后,还去招惹格雷琴呢?”
“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方式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普罗特先生。”
“要是这话的意思也是说他脑子有毛病,不过说得更文明些,那我很同意你的说法。所以他脚踩两只船,阿格尼斯发现了,吃起醋来。你觉得她是怎么发现的?”
“很可能是盖茨告诉她的,”厄任格拉夫指出,“再不然就是她听见您责备您太太不忠贞。您和格雷琴都喝了酒,大概你们争吵的声音也挺大。”
“可能是吧。喝几轮威士忌加啤酒,我的嗓门就上去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再不然就是穆莱恩小姐看到了盖茨给您太太画的素描。据我了解,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几幅这样的画。虽说他是抽象派的表现主义画家,不过看起来,他也能画现实主义风格的裸体素描。当然,他不承认那些是他的作品,不过他本来就会这么说的,不是么?”
“我想是吧,”普罗特说,“格雷琴的裸体画,好家伙,真出人意料啊,你说是吗?”
“有些事就是让人意想不到,”厄任格拉夫赞同地说,“不管怎么说,穆莱恩小姐有您家的钥匙。在她的遗物里有一把,被发现了。也许这把钥匙是盖茨的,也许是格雷琴给他的,让阿格尼斯•穆莱恩给偷了过来。她溜进您家,看到您和您太太醉得不省人事,就拿空啤酒瓶猛砸您太太的脑袋。穆莱恩小姐进您家时,您太太还活着,普罗特先生,在她走的时候已经身亡了。”
“所以说到底,我并没有杀她。”
“是啊,您没有。”厄任格拉夫露出了片刻的笑容,随即面色一变,转为凝重。“阿格尼斯•穆莱恩并不是行凶杀人的那号人,”他说,“她心地原本不坏。在跟她交谈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去跟阿格尼斯谈过?”
小个子律师点了点头。“我猜,也许是我的拜访让她陷于崩溃了吧,”他说,“也许她感觉出我在怀疑她。她给警方写了封信,详细说明了自己做过的事情。然后她肯定是上楼去了盖茨先生的房间,因为她设法拿到了登记在他名下的一把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她回到自己家,拿那把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打中了自己的心脏。”
“她的胸部够瞧的。”
厄任格拉夫未予置评。
“我跟你说,”普罗特说,“整件事情有点太复杂了,像我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一下子弄不明白。我能理解,为什么警方一开始低估了这个案件。我和老婆喝了酒,打了架,后来她死了,我睡得不省人事。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准是在背着谋杀罪名服刑呢。”
“我是有份出了力,”厄任格拉夫谨慎地说,“不过让您免受牢狱之灾的,是阿格尼斯•穆莱恩的良知。”
“可怜的阿格尼斯。”
“这个女人受了不少的痛苦和折磨,普罗特先生。”
“这我不清楚,”普罗特说,“不过她身材着实不错,这话我得替她说说。”他吸了一口气。“你呢,厄任格拉夫先生?你给我出了不少力。真希望我能有钱给你。”
“这件事您不用担心。”
“我猜,法院给你钱啦,是吧?”
“有一笔固定数额的费用,一百七十五美元,”厄任格拉夫说,“不过鉴于本案的处理结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够格领这笔钱。他们也许会说,我并没为您做什么事,把钱给我等于是白白扔钱。”
“你是说,你的费用会让他们给昧下?这叫什么事啊,厄任格拉夫先生。”
“哦,别担心,”厄任格拉夫说,“就大局而言,这件事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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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任格拉夫身穿蓝色细条纹西服,系着那条跟西服颇为般配的、带条纹的凯德蒙学会领带,他正以一副优雅的姿态呷着苹果白兰地。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在这种天气就着切达奶酪吃热苹果馅饼,未免有点不合时宜。他改吃起浇有香草冰淇淋的凉苹果馅饼来,他发现这样吃,苹果白兰地的口感分毫不减。
哈德森•卡特利夫坐在他对面,眼前摆着一盘炖羔羊肉。在卡特利夫点这盘菜的时候,厄任格拉夫强忍着没有对屠杀和烹煮羔羊这一残忍行径发表意见。他决定对卡特利夫的盘中物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管他今天点的是什么,厄任格拉夫都打算当他吃的是乌鸦。
“在所有律师当中,”卡特利夫说,“数您运气最好,简直好得惊人。”
“幸运女神是个反复无常的吉普赛人,总是盲目胡来,时常颠三倒四,”厄任格拉夫引用道,“语出温思罗普•麦克沃思•普雷德⑥,生于1802年,卒于1839年。不过您并不怎么在意诗歌,对吧?也许您更认同老普林尼⑦对维苏威火山爆发所作的评语。他说幸运偏爱勇敢的人。”
“这话已经成了老生常谈了,不是么?”
“也许在普林尼说这话的时候,还算不上是老生常谈吧,”厄任格拉夫彬彬有礼地说,“不过重点不在于此。正如我跟您说的那样,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
“当初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推定如此,卡特利夫先生,正如我一向推定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时机一到,他们的无辜总会得到证实。而您太鲁莽了,执意要打赌——”
“我执意要!”
“确实是您提出来的,”厄任格拉夫说,“并不是我找上您的,卡特利夫先生。我可没有不请自来地坐到您的餐桌旁边。”
“您到这家餐馆来,”卡特利夫气呼呼地说,“故意吊我胃口,引诱我上钩。您——”
“哦,得了吧,”厄任格拉夫说,“叫您这么一说,我的所作所为就像牧师所说的犯罪诱因,或是律师所说的诱人的祸害⑧了。我是冲着加奶酪的苹果馅饼才到这儿来的,卡特利夫先生,是您提出要打赌的。眼下我的委托人已经无罪释放,我相信,您应该付钱给我。”
“让他脱身的并不是您,而是命运。”
厄任格拉夫两眼一翻。“哦,拜托,卡特利夫先生,”他说,“您知道么,我的委托人中也有这样想的,不过到最后,他们总是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我跟他们签订的协议总是约定,他们一旦获释,就应该向我支付酬金,不论我在解救他们一事上是否发挥了明显的作用。在我们定下这场小小的赌局时,我也特别申明了这些条款。”
“当然,这样欠下的赌博债务,法律是不承认的。”
“当然不承认,卡特利夫先生。您欠下的只是信用之债,您是否拥有信用这一品质,全看您是否自愿开具支票。不过我相信,您是个讲信用的人,卡特利夫先生。”
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过了好长一阵,卡特利夫才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我觉得我被转弯抹角地耍了,”他说,“但与此同时,我不能掩盖这一事实:我是欠你的钱。”他打开支票簿,摘下笔帽,很快填好了支票,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厄任格拉夫挤出一丝笑容,并不核对数目,就把那张支票放进了自己的钱包。这么说吧,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的确是一桩离奇的案子,”卡特利夫说,“哪怕您没怎么亲身参与。最值得注意的是今天早晨的新闻。”
“哦?”
“当然,我指的是盖茨的认罪供述。”
“盖茨的认罪供述?”
“你还没听说么?哦,这件事怪有意思的。哈里•盖茨进了监狱。他去警察局招供说,是他谋杀了格雷琴•普罗特。”
“盖茨谋杀了格雷琴•普罗特?”
“毫无疑问。看来是他杀死了格雷琴,跟穆莱恩那个女人偷来自杀用的是同一把枪,小口径自动手枪。他跟这两个女人都有私情,就像阿格尼斯•穆莱恩在自杀遗书里说的那样。他听到普罗特谴责妻子不贞,生怕阿格尼斯•穆莱恩发现自己和格雷琴•普罗特有染。于是他下楼去澄清事实,并且带了手枪以备不测——你当真不知道这件事?”
“接着讲吧,”厄任格拉夫催促道。
“好吧,他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不省人事。起初他以为格雷琴死了,但他看到她还有呼吸,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生土豆当作消音器,朝格雷琴的心脏部位开了枪。他们在验尸时没发现子弹,是因为他们没想到要找子弹,只是想当然地以为,是大面积的头部打击造成了她的死亡。不过在他招认之后,他们又找了找,在他说的部位确实有颗子弹,盖茨入狱,被控谋杀。”
“那他干嘛要招供?”
“他爱阿格尼斯•穆莱恩,”卡特利夫说,“所以他才杀死了格雷琴。接着阿格尼斯•穆莱恩又自杀了,担下了盖茨的罪名,盖茨崩溃了。他觉得穆莱恩的死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所以他必须澄清事实,为普罗特那个女人的死承担罪责。检方认为,也许两个女人都是他杀的,阿格尼斯•穆莱恩的遗书也是他伪造的,但他后来熬不过良心的谴责。当然,他坚持说他没那么做,正如他坚持说,他从没有给两个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画过裸体素描,不过现在看来,阿格尼斯•穆莱恩的自杀遗书是真是假很成问题,所以她也应该是盖茨杀的。原因是,既然是盖茨杀的格雷琴,阿格尼斯干嘛还要自杀呢?”
“我肯定,能讲得通的解释不计其数,”厄任格拉夫用手指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说,“能讲得通的解释不计其数。您知道安德鲁•马维尔⑨给一位夫人写过这样一首墓志铭么?”
“这样说吧——她洁身自好地生活
在这风纪松弛的放纵时代;
此时歪风邪气横行无忌,
贞洁、羞耻和尊严无处容身;
她要上天堂的心意已决,
但一时半刻却无法成行;
于是为了赎清最后的罪孽,
她日日检点自己的生活;
像清晨一样谦逊,像正午一样欢欣,
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夜晚一样宁定:
这是真的;但无人称颂;
更重要的是,她已然亡故。
“她已然亡故,卡特利夫先生,我们就像另一位诗人说的那样,让她在天堂安息吧。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这是唯一至关重要的一点。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
“对这一点,不知何故,您一向心知肚明。”
“我一向心知肚明,没错。的确如此,我一向心知肚明。”厄任格拉夫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也许您能给招呼一下服务生,”他建议道,“我想再品尝一杯苹果白兰地。”
【完】
①IDC,Indigent Defense Coordinator,应法院提请为经济贫困的被告安排律师的美国司法机构。
②Pillsbury Dough Boy,白白胖胖、头戴厨师帽的卡通形象商标。
③格子图案的服装是苏格兰高地人穿着的传统服饰。
④“美国小姐”选美比赛一般在大西洋城举行。
⑤Loretta Lynn,美国乡村女歌手,系矿工的女儿出身,《煤矿工人的女儿》是她的一首著名歌曲。
⑥Winthrop Mackworth Praed,英国诗人、政治家。
⑦Elder Pliny(23-79),罗马学者。
⑧attractive nuisance,法律术语,原意指可引起儿童兴趣,但有危险的东西,如没有围栏的水池等。
⑨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国诗人。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55:3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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