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张中行未再见过张东荪。
有一天再想起他,是因为翻《后汉书》偶然翻到第一百页——《孔融传》。
孔融看不惯曹丕强抢甄宓,便上书曹操,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这等于是在骂人了。
孔融不会“说话”,后来终于难逃杀身之祸。张中行因此想到“生存与说话的关系问题”,想到了张东荪。他说:“根据我的印象,他也是惯于快言快语,得天不厚的一位”。
我那时读书中《张东荪》这篇的时候,“张东荪”对我而言还只是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人名。张中行先生写得简单又隐晦,我看着没有头绪。更不明白篇首要花那么多篇幅来讲孔融的故事。
后来明白了,不免有些痛心。
从新***建政伊始被定下扑朔迷离的“叛国罪”之后,张东荪的行踪便开始“迷离恍惚”起来。张中行写道:“在我的记忆中,他简直像是消失了。”并非只有他一人记忆如此,事实上,张东荪这个人,在49年之后,几乎就不再发出声音,好似被“屏蔽”了一般。同侪后辈,都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在民国年代,却是一位极为活跃的意见领袖。那时的他,不仅是哲学家与政治学家的张东荪,也是积极透过报刊就公共事务发言、介绍西方文化的报人张东荪,甚至是参与政治活动并担任过要角的政治人物张东荪。
在民国大陆纪元彻底结束前一年,他还举着白旗,领着傅作义出了北平,风光无限。
49年1月,张东荪在西柏坡见了***。他是主张中国走美苏之间的“中间路线”的,结果与坚持“一边倒”的***产生了争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张中行所谓“快言快语,得天不厚”例证之一,也难猜测这件事在***心中产生的波澜,我只知道戴晴说,从这场争论之后,他似乎是“失望”了,也开始沉默了。
他与他民盟的朋友们也渐渐拉开距离。他的朋友们知道时代变了,言语做派便也随着变了,似乎只有他,还是旧时代那个倔强的样子,“洗澡”也不愿参加。
49年9月21号,他作为代表之一参加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会议。30号,选举产生首届“中央人民***”。***以575票当选中央人民***主席——投票的代表人数是576,计票人员“反复计票”,还是少了一票。
据说后来***对他许以要职,他却婉拒,还是要做回燕京大学教书。
51年,他据说犯下了“叛国罪”,但罪名并不是法院判下的,而来自权威人物的口中。
顶着这样恐怖的罪名,他从此没有了社会身份,但也似乎没有遭到孔融那样的“杀身之祸”。大约是因为***很仁慈,要求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要把他养起来。
而这些“大事”,张中行这样出世的人,都是不会有兴趣也不可能掺合的,他只是写道:“建国大典过去,知道他荣任了***委员。我是怀疑主义派,总担心‘一登龙门’,人家会疑为将有所求,于是就连问候信也不再写。又过个时期,断续听到许多传闻:他因什么而隐退了;由燕东园的小楼迁到成府一处平房;受保护的优待,不与垣外人交往;等等。这类事不便探询,渐渐也就淡忘了。”
张中行第一次见到张东荪,是1931年夏天。张东荪当时是燕京大学哲学系的教授,这年暑假来北大讲演。北大学生张中行看见教授张东荪穿“轻丽的长袍”,“身材不高,洁白清秀”,“讲话清脆,有条理,多锋芒”,是“罗素式的哲学家”。这年张东荪45岁,才刚来北平不久。
40年代后期,还是在北平,张中行开始与张东荪有交往。那时张中行听了张东荪不少上天下地的闲谈,也看出他虽身在书斋,却“不忘朝市”,不甘寂寞。张中行说他“评论性的意见多,附和性的意见少,给人的印象是个老牌的英国式的自由主义者”。
1949年后,张中行未再见过张东荪。
70年代末,张中行在燕园东门外见到张东荪的女儿(应该是物理学家张宗烨女士吧)。张宗烨做过张中行的学生,两人已30年未见了。张中行只见她眼直视前方,走得很快。张想拦住她,但想及“一言难尽的种种”,一时犹豫,再看时,张宗烨已进了燕园东门。
张中行写道:“就这样,同张先生的情况的消息也最后告别了。”直到80年代写下这篇文章,他仍不知道张东荪在1968年被逮捕进秦城监狱,1973年死在了狱中。
知识人凋零的惨痛,并非任何人的胜利。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52: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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