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些书拥有倒影,仿佛它们像是记载中翩然争舞的镜前山雉,或者传说里临水长吼的狮子。但与这些靓羽利爪的动物不同,书的倒影映现着智性。我手中的这一本《偶然的南方》,我坐在靠背椅上,端详它的封面,这个书名就已令我相信这是一本有倒影的书。可以肯定的是,尚未有一本《必然的北方》——难保将来一定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但它已经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影子,呼之欲出,我不用回头,但感觉它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北方与南方,多少年来一直为中国人津津乐道。它俩之间互相杀伐,互相利用,最终又互倚于对方的存在而存在,这一切已然化为事例众多的历史逻辑。与西方——我说的是希拉莱的文明传统不同,中国人对世界的区分似乎就是这南方与北方,就像罗盘上那根分明的黑白针。把世界分为东、西,依赖的是太阳神立下的规矩,朝看流水晚看夕阳,日复一日,帆船指引着流浪的水手。而把世界在南北方向上一分为二,又是什么在牵引我们祖先握刀的手?是地球么?比晚近发现的地磁极理论更加直观的,我以为是流动在大地上的风。南风与北风,是我们冬焐夏凉的直觉。风是抒情的媒介,一如太阳是史诗的道具。
对于我们而言,南方与北方大相径庭。在必然的北方,景观是一览无余的,中心明确,情感鲜明。北方是有威权的,这一点业已通过我们首都的位置,以及现代地图体系上北下南的设置而得到加强。对于北方而言,南方意味着环境暧昧,视野不明,是北方的目标与悬赏(这是古代地图以南为上的动力吧),以及征伐的对象、败逃者。这是几千年以来南方的性格。北方没有放弃,但最终也没有在品格上完成对南方的改造:“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这是北方的口号。而南方则以一种无孔不入的气体而非强弩尖刀来抵挡这句话,北方人把那种摸不着看不见的气体称之为“瘴”。
与北方不同,在南方,表述是一件危险的、同时又是含混不清的事情。事实上正是如此,我在上文用心良苦地刻画南方北方,显然并不期望能唤出大多数人的内心印象,与相共鸣。我们时代的南方不同于马援的,也不同于林肯的和博尔赫斯的。南方招引人们的是开放与发达,人头涌动的城市与听不懂的方言,深夜的灯红,通宵的广播,如此等等。在南方,故事的讲述者多半掩藏在“情感热线”或者“相伴到黎明”的电波中,那是一些半真半假、而表达拙劣的陌生的声音。同样与时代的经验发生龃龉的是本书:《偶然的南方》。亲爱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原想要在这部漫长而涣散的小说中寻找到一些熟人的身影,那么你们很可能已经失望。书中那些小镇、那些锣鼓开场的故事场景也绝不是我们出生、或者生活、或者“战斗”、或者旅游过的南方某地。
这本书同样出乎我的意外:我以为自己更象是在阅读诗歌、在听民间故事——或者是在同样属于南方的亚平宁,某些原因阻绝了我与世界上其他人、其他地方的联系,在一个修道院之类的所在,读《十日谈》。当我重新合上书,“偶然的南方”几个字跳起来,我才意识到,是一些北方的习惯牢牢地盘据了我,以为小说必然如彼,必然是“现实(主义)”或者“现代(小说)”的。“现”是一个作用于眼睛的词汇,但我忘了故事原本是让人听的——言说与听讲的规则,自不同于书写与观看。当我们进入这本书,我们是在“偶然”的南方啊。
它让我们也变得偶然起来。
2004年
晒酒瓶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50:3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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