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过往的讲法
□三皮
无意游戏的人,还是远离《凶年纪事》的好;拒绝深刻视政论为畏途者的也请远离它。我猜库切书写这个长篇之前即有如此想法,这个年届67岁(成书年)的老人实在有点老顽童的品性,一生过去大半,荣辱皆忘,他足以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他亦足以弃绝一切诱引,将一段本来无甚惊奇的过往通过并置、交互讲叙、文体杂陈集于一身,制造出阅读的迷宫来。
这段过往真的简单极了,人物也只三个而已:住在一〇八室的作家JC与住在同一栋顶层的一对同居男女艾伦和安雅。事情起始是JC在洗衣房邂逅其时恰好失业的安雅,他被她吸引了,老是忘不掉那番茄红直筒连衣裙映衬下的亮丽,此处文字颇有点托马斯曼在《死于威尼斯》里的腔调,会让你以为接下来将发生的该是一个老人之爱的故事吧(多象一部库布里克的电影啊)。
可是不然,继而出现的仅仅是他力邀她来做他的打字员,理由是眼睛欠佳而书稿催逼又太急,这样的理由并不唐突。那么你该以为下面会是一个老男人四平八稳地讲述和美艳***的“办公室故事”了。
抱歉,你又错了。当你兴趣盎然翻到PAGE21时,页面上突然又由横线隔出一段来,那番茄红直筒连衣裙的所有者安雅出现了,从这里她将一直出现到结尾,用她的视角来讲述同样一段过往。那个与其同居的艾伦不时闪烁在JC与安雅的叙述之中,一定程度上主导了本书后半部的流向。
也许该当亦为艾伦留出那么一段持续到结局的段落从而成就第三方叙述视角。这样会形成三足鼎力的架构,使得故事更为客观可亲。库切不然,他抽离了我们一厢情愿的拟测,将那每页段首显见的篇幅注入小说内里JC正在进行之中的书稿:一篇一篇应约而为的檄文。这些文字的调性与整个故事是格格不入的,甚至显得突兀。这样的文字无疑成为了“书中之书”。
坦率讲,《凶年纪事》正是这云山雾罩的结构蛊惑了眼睛,以致更多精神被分散到叙事与论述的糅合之中去了。不晓得库切可曾有过明珠暗投的担忧。从阅读的愉悦来讲,起始总是诘齿鳌牙的,等到无论用何种阅读流将全书读罢,却又不得不生出慨叹,十之八九却也是为这结构。它似乎有种魔力,将那平凡的故事,谨慎得近乎刻板的论述罩上了一圈灵光,闪现出别样的神采来。
好比是吃一道家常菜,本来不曾有所期待,却因进餐程序的迥异生出不似过往的味道。问题是你得照章行事,方能收获不同的味觉。在《凶年纪事》里,所谓章程,自然就是库切用心机巧的那个结构了。
我相信多年之后,倘若再论《凶年纪事》,结构问题照旧会被大书特书,如何讲述一段过往依然会触动读者神经。当然会触动灵魂的还有隐藏在小说内里的《危言》与《札记》,那些貌似政论的文人之思,那些若有如无的梦境和推人及己的文论。至于那种我们期求的故事将被淡忘——美艳的打字员安雅也好、她那个白手起家生命力超级旺盛的男友艾伦也罢、甚至是全书的统帅者老作家JC都将随时光消隐。剩下的亦只有结构迷障下的思绪了。这样的结果或许倒正是库切私心欲求的呢。
有意思的是文本结构者库切却又是拒绝技巧的,这在《札记》末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末一段有字为证:感谢俄罗斯母亲——为了摆在我们面前这无可争辩而确定无疑的标准,这标准对于任何一个严肃小说家来说都是沉重的劳役,即使你不可能有最微小的机会达到托尔斯泰的标准,或是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标准。但借着他们的榜样,你会成为一个更出色的艺术家,这里的“更出色”的意思并非指技巧,而是有着更高的伦理准则。他们消除了你污秽的借口;他们廓清了你的视线;他们强健了你的臂膀。
他是要我们把那精巧的结构当作药丸以外的糖衣么。倘若果真如此,便连这用心亦生出济世的韵味来。世危民艰,是需得借助糖衣才可送服良药的境地了。这些大约就是库切的伦理准则吧。语涉文本而事关危言,隐藏在层层包裹以下的檄文到底显出用心良苦的动机来。
小说终了,有安雅远在布里斯班的美好祝愿:晚安,C先生,我会在他耳边曼声私语,做个甜美的梦,和天使一起飞去吧……
这是这本志在批判、立意拷问的小说里并不多见的温情。现世是荒凉的,批判与拷问乃在规避那些荒凉、无稽。这些散碎的温情即便短少,仍然足以点燃生之希望,以此比对失血理智的声讨,使得一段再普通不过的过往亦有了生之乐趣,张扬出飞翔无碍的力量。
零九年二月十四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50:2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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