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C谈起年少对《红楼梦》的印象,说,里头怎么尽是龌龊的人——再读红楼,“龌龊”的感觉就挥不去。从前喜欢《红楼梦》,是不加深思,但求好看,这回细读,只觉得满卷丧亡气,悲凉至深。不知曹雪芹一生怎样跌宕凄苦,到晚年写出这么一部书来。小时候以为那是言情杜撰,无非贵族日常琐细,饮食衣饰大全,脑子里一片玲珑闪烁的景象。前几天翻书,只第一卷写顽石见弃补天,想入红尘享受一番,未曾开篇,已言终局,仿佛故事不在线性时间里,而在一片无始无终不见维度的苍茫中,没有悬念,没有希望,人所能记录的,惟有慨叹而已。
要说曹雪芹写“龌龊”,真是龌龊到极处,柳湘莲道贾府上下只门前一对石狮干净,毫不夸张。可曹雪芹不以评弹为念,也一点不见怨气。不如说,那就是他经过的尘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此人无能为力,其实任谁都无法出污泥不染。所以他写诸般恶事,近于白描,冷静不动声色,笔调因而更狠。从前读宝玉的“女儿说”,觉得那是公子哥儿的脾性怪癖,实际是曹雪芹的肺腑之言。红楼梦内外几百号人,他单单将“女儿”另列一类,放入大观园中。今有广告词“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红楼梦》的“女儿珠宝论”却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前八十回看,所有的顽石仙境传说,红尘富贵美事,都无非为了这一句。贾宝玉不事实务,厌弃经纶之道,不求进取,缺乏大志——实在是因为志无可为。曹雪芹身处穷途,半生惨淡凄凉,与其说他看破,不如说是萦念不能释怀。“如花美眷”怎么就“似水流年”了呢?金玉其外怎么总是败絮其中呢?
C说读《红楼》以前,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充满遐想,以为那是神仙一般人物,等到一读,见黛玉孤高自许,尖酸刻薄,气量狭小,顿时失望。又说,宝钗不是好得多吗?“钗黛”之争由来已久,许多读者,尤其男性读者更喜欢宝钗,或视其为伴侣首选,实在不难理解。我曾深爱黛玉,现在想来,更多是自我投射的成分——有才情不得志,心怀梦想而受现实规限,以及人多庸碌,惟我独美——都曾是青春期激荡而尴尬的处境。如今再看“钗黛”及其他,喜恶再也不能那么分明了。黛玉品位独具——其实人都愿意自己出众,只是她的自我意识更强性格更尖锐,宝玉也是,所以两人脾性相投惺惺相惜。黛玉是“艺术家人格”,遇事往往没有妥协余地,对自己也一样,说起来算不得优点。我曾想象,这般性情到了中老年,该是多么难以相处的人啊。与其说黛玉“好”,不如说她“美”。曹雪芹是真爱黛玉,一如宝玉,于是凡她所做都美。实际上她也是真的美,好比朝露,好比鲜花,好比美玉,好比锦绣文章。曹雪芹写黛玉不用烟火文字,因为她经不得。黛玉是永远的青春期梦里人儿,终于不得长寿。只看“绛珠还泪”,哪是尘世中物。写宝钗却是“写实”,没有传说,颈项挂的金锁也是人手所造,行事为人“好”,是可以理解的好。“钗黛”其实不必相争,我想那不是作者本意。仙草金玉尽在“如花美眷”一列,却统统抵不过“似水流年”。人少年时只见前者,因而和宝、黛一般纵性;到一定时候知道后者无可避免,激烈者如黛玉,就活不下去;通融如宝钗,也总不免“意难平”——人处何等环境,就有怎样的面貌,宝钗是大众性情,好也不特殊,坏也不特异,“钗黛说”往往褒贬过甚。曹雪芹终于八十回,无从揣测他的意图布局,而高鹗之所以能续写,无论笔力怎样不逮,趋势该是大致相近的。因为开篇就题旨昭然,八十回里充满悲凉颓唐之气,又有警幻的“红楼”三册道尽人物身世。让人惊异的是曹雪芹写富贵景象,浓墨重彩不惜笔墨,却又能将腐朽龌龊自然含蕴其中;写“如花美眷”,而以“似水流年”条缕织就,严丝密缝,浑然天成。从主到次,无一不是活生生的人儿。你看那些活人,就这样被一股不知怎样的命运大潮掩埋而去。如果放在现在的电视剧里,动辄死一个,动辄又死一个,看的人难免嘲笑编剧无力——可《红楼梦》却是一死一惊心。这样惊心动魄,终归不是看破红尘之人。在“如花美眷”和“似水流年”间,确实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即使有皇皇巨著流芳百世,写者也是微弱可怜的小身影,消亡于苍茫的时间荒野中。
读《红楼梦》,更大的慨叹还不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而是在那样一种世界图景里,人毫无希望可言。补天说和警幻仙境好比年少杜撰的“希望补遗”,自己也知牵强,只是找不到别的慰藉。家族衰落,才情淹没,知交零落——乃至美事不长久,都不是真正的绝望所在。那个世界只有时与空,外加僧道仙神混杂的怪谈异想,没有更多维度可供一跃。黛玉的动人很大程度在于不妥协,她将梦做到一个极致,最后竟只有以“还泪”一说勉强牵附,实在是因为曹雪芹不能知道别的。“宝玉”复归“顽石”也是无奈,因为在那个世界,玉是石的幻象,性由天地气逸,于是人间幻影重重,游魂遍布,哪儿也没有归宿;龌龊如肉帛相见,死则灰飞烟灭,怎样都不得安慰。从前我将《红楼梦》当野史娱乐书籍,真是因为年轻。想想,曹雪芹半世富贵半生潦倒,才情如斯,将红楼之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世途别无所寄,人生轻飘淡薄如影,如何不荒唐,怎么不辛酸。书未竟,人已罔。《红楼梦》没有结局,如同它的作者;《红楼梦》全篇是惨淡悲凉景象,如同它的作者。真是一部货真价实的悲剧啊。又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老陀计划写三部曲,却因去世未能实现。读《卡》时时有这种感觉:第一部已经把话说到一个份上,往下难以为继。或者不如说关于世界的图景和人本身——所有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一旦超过人能把握的,也只有罢了。要求答案,就去读谈论答案的书,譬如圣经……《红楼》的锦绣熨帖在于它写透了自己的悲哀,因此,也就写透了某一种悲哀——或许总归只有一种。
十年读红楼,到如今,我将告别青春期。也曾见如花美眷,终也尝似水流年滋味。在我,时空并不只是一片无涯荒野;在我,常有微细声音说,“我的神实在是自隐的神……”或许,正是这若隐若现的维度予我以希望,哪天纵身一跃,当真不会落入万丈深渊。那位神有名有姓,也曾历经人世。最骇人的是神竟然表白说爱人,并且为人死。祂的许诺若是真的,便是真正的“恒久远”,而非“奈何天”。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这样的事。《红楼梦》是能够理解的,眼见的尽在其中。可我不得不梦想别的,不得不希望别的,不得不相信别的,却又不同于青春幻梦。如今而立将至,再读《红楼》,荒唐辛酸,才开始明其痴,解其味……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44:1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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