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虚空比恨恨还长》

我想，一定会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爱在里面。

她喊他，从来都不是喊他的名字。

十几岁的男生，如同野地里银白色的蒲公英，随心所欲，飘无所定。

因此他一次次跑去她家，时而在旧旧的大房子外仰望，时而靠在她门前，只为她一眼的专注。

他的内心单纯如白纸，可以爱，让他幸福得像不在人间。

那时候，雪还未下，整个大地还都是灿烂的一片，因为汉娜就是他的，属于他的，内心里的一米阳光。

也许爱上她就是源于那场相识吧。

已过中年的他站在偌大的房间里，透过窗外，看见黄色的列车驶过，驶过了的几十年的流年突然一下子在眼前炸开，他忽然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那么安静地抬头看列车之外的景象，湿嗒嗒的发贴紧前额。那时候雨下得很大，他似乎适应不了列车的颠簸，顶着头上剧烈的晕眩感，他下了车，靠在一所旧方子的墙落处，蜷缩着身体。

那是1958年的西德，那天的雨让整坐城市看起来象处于一片阴潮灰暗之处。

她撑着伞拐进这里头，见到一身潮湿的他。

就是这样，他意外地、命中注定地遇见她。

那天是她第一次喊他，孩子。

第二次见她时，他打扮得体，并且带上了一束花。

潮湿阴暗的房子里传来一阵阵敲击的声音。他走上楼梯，推开门，随之而来的是老旧的爵士乐，是那在帘子上挥舞的光亮。

他看见的，是心中的美好。

但不可忽略的是青春时期内心萌动的情欲，象流水那般朝他袭来。

她神情自若地熨烫内衣；她把左脚抬起来穿丝袜时的性感。

这时他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对他的诱惑。

因此爱情的来临在所难免。

他开始在床上念书给她听。一段段，从拉丁语到希腊语从《艾米利亚.格劳迪》到《奥得赛》。她满心欣喜地听，他并不知道原来她一字不识。

或是一起郊游。他们骑车四处游窜，在一间露天的食店里他遭遇了来自老板对他俩关系误会的尴尬。但他毫不在意，在爱情面前，他虔诚如一名基督徒。于是在离开店时，他朝她献上一吻。

我猜，汉娜是不是就在那一瞬间里爱上他的。

穿过野地的单车被停在一所白色的房子前。

汉娜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听着前方唱起的诗歌，在教堂纯粹且平静的空间里，汉娜不禁泪下。她在笑，但那应该是悲伤的笑。

可是，就在他的生日那天，汉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看着整个空荡荡的房子，一下子手无足措起来。

他最后不得不回归的，依然是他的家。

日子依然在往前走着。

生活继续。

他成了法律系的顶尖学生。

也许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他与她的再次见面，竟然是在法庭上。

那天，他是旁听，而她却是被告。

也许我们都无法理解当他听见汉娜.史密茨这个名字时的震惊。那时，他刚低着头来正要把指笔往包里掏出，可是他却听见了他日夜思念着的名字，震惊使他停下了所有动作，他的整个身体都处于一种颤抖着的状态之中，他的整个脑袋无法再思考任何东西。

当他慢慢抬头，视线落于不远处正坐在被告席上的她时，有那么一个瞬间里他是窒息的。

那是一场关于道德与正义的审判。

那是他真正了解她的开始。

但他内心的矛盾可想而知。

文盲出生的汉娜的确无知，但她却懂得对自己的职务负责。

而无知的汉娜却残忍地做出不为人道的事情。

就算到了快要审判结果的那一刻，就算他心中知道可以如何减免她的罪，他却在那一刻里退缩了。

退缩的不光是他的心，还有爱情。

汉娜被判终身监禁。

从那以后，他几乎不再相信爱情。

有过婚姻，也有孩子。但最终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

别人说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毫无兴趣，或者说，是对一切失望至极。

后来，他开始自我忏悔。开始想她，那些与青春有关与伤害无关的日子。

无关痛痒吗？不是的。

因此他才会在进入监狱看望区时犹豫不决并且最终无法前行。

因此他才会搜出他所有的书籍，像在他十几岁的年纪那般充满热情地为她念书，并且录在磁带里寄给他。

那些磁带那些声音是寂寞的汉娜在狱中唯一的希望。

她开始学写字，开始读书，那些日日夜夜成了她在狱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也开始给他写信，简单的字句里，无一不是特别用心。

但他的矛盾几乎从来都是存在着的。

他爱她，但这爱却始终藏于心内，不见天日。

他恨她，但这恨却叫他更痛苦不堪。

所以他从不给她回信。

他在折磨她的同时，也在折磨着自己。

后来，汉娜没有挣扎了。

那些希望像是化在了阳光里的水泡，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但我们都知道，他爱她。

他终于在她减刑即将出狱之时再一次来到了监狱里。

管理人员领着他走进餐厅。

他首先看见的是她灰白色的背影。

然后他慢慢地走过去，走过去，定在她的对面。

已不同于最初相见的那一刻了，在无言中，岁月已在无崖里流逝多年。

不言，那便微笑吧。

她开始显得有些慌张。

她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嘴唇蠕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她故作镇定地抬头，伸出满是皱皮的右手。

他握住了。

下一秒，他听见她对他说：你长大了，孩子。

也许就是这句话，使他一下子从过去的记忆里回到了现实中来。

于是他缩回了手。

温情的时刻仅存在于短暂的时间里，之后消失殆尽。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失望的神情在她脸上一表无遗。

如果说，她曾经有过希望，那么在这一刻里，她已丢失了那一切。

绝望，只有深深的绝望。

她没有选择了。

外面的世界于她来说已不再重要。

因为在这里，她曾以为的还存在的那份感情已经不见了。

她所爱着的人也不见了。

她眼里所瞧见的，不是孩子，是大人了。

她没有选择。

因此在最后的那一夜里，她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垫得很高很高，她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

她终于明白，在几十年前的那个白色的教堂里她为何泪流满面了。

不意外地，在故事的结束之前，他也回到了曾经他们所到过的那所白色教堂。

他想，这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