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文化讲座》
汉宝德
生活 读书 新知 三联书店
ISBN978-7-108-03044-3
也许建筑根本就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个思想的范畴。
……我发现理性并不能解决沟通的问题。
在民族学中,文化的定义较接近民俗文化,把文化看作生活的方式。每个民族都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其中包括信仰、思想与行为模式。
什么是包装呢?中国文化中保留了原始文明的自然需要,但加上了繁复的礼仪。性,强调孕育后代,称之为传宗接代。由于一个孝字的包装,性成为家族责任,孕育后代就成为严肃的道德行为了。经过这样的包装,在中国社会里,纳妾也是为子嗣,性行为变得十分神圣,然而在骨子里仍然是不免放纵***的。
过去从来没有人讨论这个问题,没有人讨论就是肯定。
由于建筑没有客观的存在,所以建筑的造型不必求其独特,也不必求其永恒,所以中国人没有发展出石头的建筑。
所以中国人的纪念性是子孙的繁衍与发迹,而不在建筑的永固上。
中国自古以来,民间就没有长子继承的制度,而采取遗产由儿子们均分的、合乎人性的办法。可是这种制度对建筑的保存最为不利。如长子继承,则前代的事业与财富可以保存,建筑就成为家族的象征;英国人就是如此,他们的古堡可以代代相传。由儿子们均分,则建屋的一代去世,建筑就必须瓜分,而失去其原有的功能。
在今天看来,中国喜爱的石景,是不健康的石头,看上去没有重量的伪石头。
严格的说,中国并没有宗教建筑,自南朝以来,舍宅为寺的记载甚多,因此寺庙只是大型的住宅而已。
这不是中国文化的产物,因为中国人不迁就自然,而视材料为材料,认为材料是为达到我们的目的而存在的,它的本身并没有精神价值。
它是四只腿的小几,但因为是供几,前后不会交换使用,所以只看到正面,匠人即只雕凿正面。
中国人依赖的是外在的礼制与儒、道的人性定义。性善论是中国哲学的基础。礼制与人性都是很薄弱的,因此礼制在纪元前就变成维护帝制的法制,形成外表是儒家、骨子里是法家的局面。
我认为明清建筑上斗拱占的比例较少,可能是北方民族在传统上不用斗拱,入关后,以无斗拱的木构架与汉民族的有斗拱的构架相混,而产生的新形式。这种情形有点类似意大利的复兴过阿尔卑斯山之后,出现巴洛克建筑一样。
可知编钟并不单纯是乐器,也是一种礼器,是以乐音呈现的礼器。
同时,可是有离开地面的地板的设备,产生了以坐式为室内生活的主要姿态。
在此之前,中国人只有俑的观念,没有像的观念。中国正统文化是平面的,如今接受并发展了立体的艺术。
回教的蓝色装饰技术与在地面放置食器并以手进食的习惯,改变了中国瓷器的面目,其结果就是大型的青花瓷器的产生,同样地支配了中国器物的面貌数百年。
建筑环境的气氛只要比较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与清代宫廷的《清明上河图》就一目了然了。开放的中国建筑终于加了一个硬壳,我们成为造墙的民族了。
龙是地下的动物,它代表一种潜在的力量,在装饰中出现,要迟至宋代,到元代才大盛。到明,龙就十分普遍,中国人居然被称为龙族了。
这确实是自古以来中国人非常执着的一种想法,有了梁才产生中国的基本建筑空间与流通性的空间观念。因为这种流通性的观念,柱梁架好以后,各种空间里面对面的关系,或部分与部分的关系,很自然地产生。
日本的住宅是先有房间后有结构的,是空间决定了结构,而中国则是柱梁结构产生了建筑空间。因此日本建筑近似西方住宅的复杂性,中国建筑基本上是一个棚子。
没有中轴的观念,人无法感受到它的对称之美。希腊神庙看上去是长方形,长方形看上去绝对两边对称,但实质对称,不表示反映了对称的观念。
我一再强调,“对称”和“中轴线”实际上是一件事情,当你去掉中轴线时,对称就没有意义。
古代中国人看立体是从一个圆柱体开始。先把它变成几个面,四个面凑起来就产生出立体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的文化里,没有产生雕塑艺术,也就是为什么古希腊建筑一开始就附带非常好的雕塑的原因。因为他们有一个三度空间的文化,他们一开始就构想三度空间。
上文我们提到,在中国的文化里,产生出玉的文化,是因为手的触感。世界上没有其他的民族产生玉的文化,其他的民族,有雕刻的玉留下来,但是没有触感。
“轮廓为主体”,即先有界限(boundry)然后再做设计(design),由外向内。
其中有两个很重要的设计原则,第一,去掉废料愈少愈好,因为他认为玉很珍贵;第二,切割的愈少愈好,因为切割很困难。因为这两个因素,使得早期琢玉的人,很早就研究并掌握到正负的观念,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认为,中国人这样想,因为必须用很少的工,完成一个设计,必须很聪明地在空跟实之间,创造出一个奇特的关系。
我们中国江南的园林是先有院子,后有园林。先砌墙,一定是先砌墙,绝不会是先看环境及地势高低,然后经过设计,再砌墙,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作园林设计了。这是因为中国民间的园林是在城里住宅的一隅,自然受到地产界线的限制,而且一定要把墙砌起来。就好像治一块玉,你一定要先给我一块玉才行,给我一个边界才行,有那个边界,我再想办法。
从双数的间数,转变到单数的间数,应该是中国建筑史上非常重大的改变。
所以在汉朝以前的文献上,你可以发现一些很简单的居家的活动规范,规定客从什么地方来,从什么地方上去从什么地方下来;主从什么地方上去,坐在哪儿。这对中国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些空间具有相当象征性的意义,与早期的建筑双开间紧密相连。一个人从哪里上去,在哪里坐下来,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地位,或者他有没有傲慢,他有没有失礼、不客气,或者他有没有做错事请。
今天是从台子的中间上去,而古代的台阶有两个,一边是主人上的,一边是客人上的。主人坐下来朝西向,客人坐下来朝东向,这在当时是一个普通的礼貌。
这种生活礼仪直接反映在当时的建筑设计上,在我的看法,跟结构的体系有直接的关系。这一点是一个很有趣的小问题,可是对整个中国建筑史上空间观念中中轴的处理上面,有很大的影响。以后期的庙宇来说,这一连串的建筑,不管多少开间,都是单数的,实际上可以从中间直接穿过去。因为这个中间有个主轴,主轴中间实际上是空的,是个空间的轴,虽然有的时候你必须绕过去,可是理论上你可以穿过去的。在住宅建筑商,就是这样,在这个主轴上,空间是没有用的。
这是很明显的两种不同的观念,我感觉到,双数开间,代表了主客定位的关系,是人与人关系主导的表征。
想想看,这种厅堂可不可能有个皇帝坐在中间?所以我曾经觉得,中国建筑的开间之所以双数变单数,与专制的帝国发展有点关系。
可是究竟主题是摆在中间还是摆在两边,就变成很重要的问题。
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内圆外方的造型,我个人看这个琮,不这样解释。我觉得这中间基本上是一个圆,没有方。这和我刚才跟各位解释的璧的观念是一样的。当定义这个圆的时候,选出四个主要的方向,然后把四个方向凸出造型来;这些凸出的形状事实上是圆形的四个角而已,目的是为圆定向。古典的中国,事实上没有圆的观念,圆一定要有一方向感。
我刚才提到,汉朝的器物上常看到圆形,可是它常常使用四瓣的装饰。很多文物的例子可以看到这种设计,它是在圆形中安置的四方形的空间架构。由于这个四方形的图案的存在,所以它有四个基准点,占有四方或四角,这是汉朝人看圆的特殊方式。
四个花瓣跟五个花瓣的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在空间观念上,五个花瓣形成一个圆,四个花瓣就指四个方向。
中国人对于圆这种几何图形的体认,一直到近世出现了圆桌,用餐时团圆而坐,人际关系含义一直在不断地发展中。
有的招牌,上一行是从左往右写,下一行是从右往左写,旁边一行是上下写,然而你都不会认不得。奇怪不奇怪?
样样以简单为尚,其组合成的意义则千变万化,而极简单的时候,就变得极复杂,这是我们中国建筑的精神。
西方人认为拼音文字是最进步的文字,完全以声音的符号来代表意义,就把文字抽象化了,与物形彻底分开。由于拼音符号可以简化为字母,而字母可以简化为灵巧易写的符号,如此就方便记忆,方便书写,也方便文字的传播。尤其是在印刷术发明后,字母就成为一种利器。我们都知道在打字机发明之后,没有字母的中国人是最尴尬的。因此当时的西方学者颇有认为中国文明之所以落后,是因为文字没有字母化的关系。
我说“驯化”是指使字形变得漂亮,便于书写,易于辨认。字形的演变,在我看来,与书写的工具与材料有很大的关系。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文字有六书之说,那就是一、指事;二、象形;三、形声;四、会意;五、转注;六、假借。在这六书之中,指事与象形是造字的基础,形声与会意是文字的架构,转注与假借是文意的扩充。指事与象形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生活化的形容词与名词,但是整个文字的体系是由形声、会意建立起来的。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等,是“指事”而造成;日月山水、人犬猪马是“象形”造成。所以象形应在先,指事应在后,比如“東”,是木与日两个象形符号合起来所指事的。
为了要表达多种事物与各种抽象观念,才有“形声”与“会意”的法子出现。这两种原则是使用象形与指事所造的字作为单元,组合成多种文字。
这两种方法,学者的解释颇多异见,可是我的浅见是“转注”乃意思相类的文字来使用,“假借”是以形与声相类的文字来使用。
后来,我自己感觉到,风水先生事实上是把环境、把山水当作文字或者符号来看待,他并不把山当作山看,不把水当作水看,山和水事实上都被当作符号来看,看到某个山水的符号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解释,这个解释又从哪儿来呢?直接从山水“形”来。所以不同的风水先生看同样的山水,判断不太一样。为什么?他念的书跟同行念的书一样,可是体会的意思不一样;字义的诠释还要随人的看法而定。我们中文,尤其是文言文,有这种问题。
它永远字很少,意思却很多,因为这些字好像一直是跳开的,你需要把这些字跟字的中间填一些想象的字以后,才会产生意义。所以这样子,就要看你填什么字,填什么字会造成差异很大的意义,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特点。
也就是“语音暗示”相对于“价值观的暗示”,这个原则影响我们中国人的环境观,使非常强烈的。
这是因为刚才我跟各位讲的,我们没有把这些字眼脱离开现实,却把字的形状跟道德的价值观,或者跟命运连在一起了。
又比如说,中国人说“大方”,两个字连起来,有很直接的意思,就是又大又方。如果你弄得小小的、不方,就不会大方,反而小气了。大、方,感觉上就连着道德的判断。桌子要大方,建筑物也是一样。门很高大,厅堂明亮,全都是直接从文字假借道德的判断。假借就是这样,从一些形容词,转变成价值判断。我个人认为,汉朝以后中国建筑的斗拱系统,其中的斜材,慢慢被放弃,就是一个文字所暗示的价值判断的问题。
这个判断就是:我不希望斜撑的存在,我不喜欢斜的东西,我喜欢方正的东西;我宁愿要不稳定的矩形,底下加一根柱子撑着它都可以,因为我不要这些斜料。只有中国人才做这种事情,当然,不要斜撑,解决的办法就是出挑的斗拱,不得不搞得很复杂。我个人认为,从六朝一直到唐朝,斜材逐渐都被替换掉了。实际上,我们是盖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却全部使用水平垂直的木料。斗拱系统就是用来取代一根斜的料,才能使结构勉强稳定,因为在结构上很勉强,后来才沦为装饰。
六书的观念用到今天,很多别字也可以用了。问题在有没有共识,甲字可以代替乙字,大家可以沟通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在中国的文字系统,本来就是如此。换句话说,大家是可以随便写别字的,你要是想不起来某个字怎么写,写个别字好了。问题是你写这个别字在这里,其他人是不是认可,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只要大家认可,这个字就成立了,所以中国文字系统基本上是一个非常人性的东西。字可以互相假借,假借这个字表达另一个意思,甚至转变成很多意思,很容易就转变成象征道德的观念。
我们中国的读书人几乎是在前代的文学意象的世界中生存着。
在唐朝以后,中国的文学意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非常成熟,就是开始产生完全没有逻辑的景观空间的组织方式。
我强调这“思想”的事实,因为西方的人文主义建筑是有意识的,有哲学基础的。“以人为本”,乃以人的心灵与体躯加以扩大,作为空间建构的度量准则。这个转换的过程非常抽象,而转换的结果虽然非常具体地造成了空间与形式的改变,其精神的掌握亦仍然限于思想的层面。
因此中国建筑几千年来,就顺着中国文化的渐变而渐变,它忠实地反映了中国人的过去;知识分子怎样在世界上求心灵的安顿,统治阶级怎样展示其权力的象征,殷商巨贾如何追求生活的逸乐,都能表现在简单而几近原始的建筑空间架构上,真是世界建筑上的奇迹。由于中国的建筑真正与人生结合在一起,几乎不可分割,所以我认为比较适当的称呼是“人生的建筑”,以表示出与西方人文主义的建筑、人本的建筑,虽均以人为中心,有许多可以相通之处,在性质上是大不相同的。
京剧《奇冤报》的故事,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国人的神、鬼、人的关系。
“登堂入室”不但说明了堂要“登”的观念,而且说明了私密的层级,所以我国的建筑中有明暗的观念。
不论是两面坡还是四面坡,是生存在温带富有常识的民族所共同发明的,这两种造型的通用性的最佳说明,就是它们几乎是世界各地儿童画里对建筑物的描写方式。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37:0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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