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豫/文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之外,福克纳的这部《野棕榈》,且不说对新浪潮电影的某种启示意味,单就其商业成绩和文学口碑,都是无法绕过的一部——据传,小说正式出版四天后,福克纳的肖像出现在《时代》周刊封面;之后登陆《纽约时报》畅销小说榜,排名第八。而米兰·昆德拉更是直截了当地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这样写,“我曾经(我至今仍然)为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的结尾所感动。”
好了,让我们回到原书。《野棕榈》原名为《我若忘记你,耶路撒冷》,其实包括《野棕榈》和《老人河》两个故事,按复调音乐严格的“对位法”,一章对应一章依次写成。最初出版时编辑用《野棕榈》作为全书书名,此后的福克纳小说选本,也曾将两个故事视为两个独立的作品。如果理解就是最好的尊重,那么尊重这两个故事的完整性,一开始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受传统小说影响,喜欢从故事里读出点“道德寓意”的人,面对这本书恐怕会抓耳挠腮。《野棕榈》固然显示了主人公命运的“残酷性”,但通奸、狂野***、堕胎、监禁……仍给道德说教增“色”不少;《老人河》则是海明威《老人与海》的类型,说来说去就只有男人和他需要抗争的自然敌人。如果前一个故事还大体符合道德路数,那么后一个“好人没好报”的结尾,简直可以算是魔鬼想出来的了。内容差异如此悬殊,被看作两个不相干的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说两个故事有什么联系,那似乎首先是它们都在讲述非常时期的终极体验。体验的主角,都是在此之前生命感受及其匮乏的人。《野棕榈》中的威尔伯恩家境贫寒,求学和实习期间省吃俭用,从未接触过女人。从他和女主角夏洛特初次见面的简短描绘中,我们简直无法理解丰富炽烈的夏洛特怎么会喜欢上威尔伯恩,除非她只是想找一个愿意跟从她的人一起去实现爱情理想的人。而威尔伯恩之喜欢夏洛特,多半因为夏洛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可能的恋爱对象。然而一旦启用了这样的思维方式,二人的爱情和读者的心灵就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直至互视为外星人的境地。
作为人物,夏洛特个性更加鲜明,但威尔伯恩是这场爱情的主要视角所在。当他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打电话给夏洛特要一起远走高飞时,我们感觉到这两个成年人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了。经济窘迫、频繁搬家、四处漂泊、没有名分——如果读者真要问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那么福克纳在二人“蜜月”的尾声安排了一个暗示:租给他们小木屋的房东,正是一个小地方出生、读完四年医学院、做过两年实习医生、回到家乡、娶了长辈安排的媳妇、继承父业、安安分分走到中年的医生——活脱脱一个没有出位的威尔伯恩。
当这位满脑子道德教化的医生见到流血的夏洛特,想着“这太不可思议了!事情总有个规矩!限度!”,“迈开了常坐不动的笨重双腿开始小跑”回自己屋里打电话叫救护车、报警时,仿佛有个声音在问:你喜欢谁呢?你愿意成为谁呢?如果这还不够,那位一直“通情达理”的夏洛特的丈夫,在威尔伯恩入狱后想了不少办法救他,都被威尔伯恩一一拒绝,福克纳最后给了他这样的判决:“这个人一贯正确却并未从中得到安宁。”
而《老人河》里的那位囚犯,年轻时受通俗读物中的故事影响,精心谋划了一次抢劫火车的行动,还没正式动手就被捉住。洪水泛滥之时,他已经习惯了劳教生活。长官让他和一位同伴驾船去救一个树上的女人和一个棉花仓顶上的男人。洪水抛下同伴,卷走他和小船,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像罗马角斗士一样,迎战巨浪、暗流、饥饿、鳄鱼,并照顾一位分娩的孕妇。他一一取得了胜利,从未想过逃跑,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船和女人。几周后奇迹般出现在另一位“长官”面前,说道:“那儿是你们的小船,这就是那个女人。可是,我可一直没找着棉花仓顶上的那个杂种。”胜利的报偿是加判十年,但他曾在和洪水的对抗中体验到生命力的喷薄,在搏杀鳄鱼的艰苦工作中体验了为自己劳动的快乐。
故事末了,依然相对的是,早先不擅言辞的犯人向狱友们流畅地讲述他的历险,威尔伯恩也在铁窗内哀伤地缅怀他的夏洛特。仿佛生命正是生活的巴比伦囚徒,生活的愚蠢、庸俗、荒谬、无序,遮蔽了生命的内在追求,而生命冲出生活,奔向自己内在追求的过程,往往遭到生活更严厉的惩罚。监狱黑暗的囚室中,隐隐回荡着古老犹太人被囚巴比伦时的吟谣:“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35:3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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