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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旅人《他们唯一的病,就是年轻(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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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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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一代人都有敝帚自珍的童年记忆一样,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的青春成长小说。这一类小说基本是同龄人写给同龄人看的作品,是一个人哭泣大家都红眼圈、一个人愤世全体都嫉俗、一个人远走他乡很多人都回家打背包的、那么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关系。

这一类小说,基本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贵在真诚。如果将主题高度抽象,无非是:“我爱,我恨,我痛苦!”小说讲述青少年主人公在某一时间段的成长历程,包括环境的考验、生理的躁动、心理的压力、爱情友谊的纠葛,等等。专家认为,所谓的“青春成长”无外乎两大类,“社会认知”和“自我认知”,一方面是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一方面是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大部分主人公调整了期待视野、纠正了认知偏差,通过痛苦的“成人礼”而步入了社会。少数主人公坚守原来的认知、或者超越了一般的社会认知,甘心成为一名自我放逐者、隐士或者反叛者。最令人痛心的是极少数主人公,他们选择了放弃生命。

青春与爱情一样,都像发疹子,发过就好。它基本上是种可以自愈的病症,主要临床表现是痛苦,个人在社会的磨床上被加工的痛苦,换一句行话:“在调整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之际那种难以避免的碰撞与摩擦”。

其实,对于每一代人来说,无论它的标签是“迷惘的一代”还是“垮掉的一代”,无论是“愤怒的青年”还是“花童”,无论是“世纪儿”还是“几十后”,在成长问题上大同小异。每一套成人的衣冠下,你总能发现一个曾经的小孩子;而每一个小孩子,放心吧,只要不夭折,总会在某一天变成他或她一度憎恶的中年男人或中年女人或中年两性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青春旗下并无新事。

在青春成长小说这个文学类型中,有不少杰出著作,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自然,除了它们,还有浩如烟海的作品,野火春风一般,活了,火了,被遗忘了,下一茬草又离离了。那些小说多半像青春本身一样,一惊一乍涕泪滂沱呼天抢地的,同代人看了感同身受,而皮已糙肉已厚了的隔代人,看着总有些发噱——隔代人好了疮疤,他们忘了青春的疼痛。

言归正传,我早就远离了这类小说,特别是当代出产的这类小说。如果不是L力荐,我是不会买下这本《异旅人》的。经验还是有用的,我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阅读此书,因为我猜里面一定是乌漆麻黑的——猜对了。

封面是蔚蓝色,无限透明的蔚蓝那种蔚蓝,隐约的云影,像是一双空中之眼睛看到的景象。据作者透露说,“曾经的封面用的是创世纪里指尖分离的那个局部。不是神完成世界,而是世界远离神。那时候还集了‘异旅人’三个字,‘异’字是王羲之的。后来这个封面没用,挺可惜的。”的确很可惜的,让学院派阐释者扼腕叹息。对《创世纪》一画的正统阐释,是说神将生命注入泥土亚当的体内,此画表现的是神的指尖即将触到亚当的指尖那有关生命的关键一瞬。可是在作者看来,她更愿意解释成完成创造后那指尖分离的一瞬,也就是“世界远离神”,既很颠覆,又很悲观。现有的封面上,“异旅人”三个汉字很端正,没有异体字之流所带来的符号理论的飓风。英文书名浅蓝的一行,“The Peregrinatio”。“Peregrinatio”用的是拉丁文形式,除了“海外游历”的意思,也有“朝圣”的意思。要到小说中的第183页,叙述者才点题:“‘旅行’就是我所受的诅咒,再也没有什么‘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只有无穷无尽的途径和遗忘。”想起作者的“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候选人”身份,硬着头皮往下猜:“被诅咒的旅行者”,那是该隐啊,不过小说里只写了兄弟间的挥拳相向,所以对不上。说到“朝圣”,作者说,可以从“禁言”母题上加以理解,“朝圣者不仅要背井离乡,而且必须经历一定时期的禁言,在语言上也要背离。小研有一个阶段的不肯说话就跟这个意义有关。”可是呢,作者也明白,不肯说话的同时,小研又在创造语言,这是很悖论的,也很异端。或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才是小说的最大隐喻吧。

翻开小说,正文第一句:“我叫Ken Kitagawa。这是驾照、信用卡、学生证上的写法。写成汉字是北川研。不是健、谦、或者见,而是研。这个名字属于护照、家信、还有我的过去。”——嗯,第一人称自述,符合青春成长小说的叙事套路。小说没有按照传统的“章”或“部”来划分,而是分成三“季”,“季节”的季?影视剧的“季”?都是,也可能都不是。看到第一季结束,我开始明白了此书的“游戏”性质。等坚持到末尾,看叙述者把“研的主题——语言、文本与阅读”一节劈面扔给“读者”,而且小说的结尾又回到了开始的第一句,不得不感慨,这个倪湛舸啊,聪明得让人别扭!

假如读者也是英美文学专业毕业的,对当代的文学理论很熟悉,从一开始就该看出端倪,以第一句来说吧,一个日本学生为什么要计较自己的名字写成汉字是哪个字呢?“不是健、谦、或者见,而是研”——常识告诉你,这样的话只能写下来、不大可能在口语中说出来,与《麦田里的守望者》那种娓娓道来的口语化自述不同,这小说是一个“文本”,作者期待你把它看成一个“文本”,一个用来“看”的文本,而不是一个用来“听”的文本。不仅如此,作者还在继续暗示你:“研,一个跷着脚的人抱着石头,石头很重,他的脚下没有实地。”钻钻牛角尖,这是一个大图示里套着的小图示呢,它象征性地告诉你:“研”是一个又轻又重的、不可信任的叙述者。

如果以情节论,小说的情节不复杂,但是故事很非主流。日本男生北川研在美国的G大读俄罗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够别扭的),与他的导师C发生了师生恋并同性恋(够前卫的),导师C癌症去世(够悲情的),北川研精神崩溃并休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重回正常生活轨道(大结局够正常的)。为了使故事厚重一点,在按时序讲述北川研在G大的生活的同时,经常插叙-倒叙他此前的生活经历,主要是怀念他去世的具有波西米亚艺术家风格的母亲,反感于他的前左派-现资本家父亲,另外,北川研还有个成功的哥哥阿辉、一个与他类似但稍乖的弟弟小瞬。兄弟三人的这套搭配令我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三兄弟”和“恋母”使有的朋友想起了《雷雨》,作者交代说:“这明明是五小强里的一辉冰河和瞬,除了中间那个,连名字都不带变的。表问我星矢跟紫龙哪去了,赫赫”——她这里说的是《圣斗士星矢》。根据文本一旦完成就属于阐释者这样一个伟大的传统,我不理她。我接着说。同样为了使故事更“有戏”一点,在双人恋爱的基础上,她还增添了另外一条脉络:C的前男友、同样是G大教授的M,以及M的前妻、干练律师“哥斯拉”。北川研还有三个同学,细读下来,作为人物塑造是不足的,这三人的主要作用是丰富文本的“视野”,比如艾萨克的主要功能是提供有关C-M-哥斯拉的“小道消息”;范妮的主要作用是从女性视角反衬北川研的美貌和天才(当然范妮的小萝莉造型兼对女权主义课程的胡乱发挥,也许可以吸引一些有特殊爱好的读者);中国留学生复是最正常的,正常到没什么故事,是为了以“常人”尺度来反衬北川研的“反常”吧。

《异旅人》可以走“私小说”的路数,可是没有。同样是写同性恋,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自白》写得很直白、很勇敢、很私人。可是北川研与C的同性之爱,温温吞吞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吸引、伤害、警觉、退缩、掩饰,两人在众人面前掩饰,在私人场合也掩饰。C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刻意说着北川研所不懂的语言。那么C与M与北川研,这到底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儿?你会发现,故事的含糊是与叙述者相关的,他不像一般热情的叙述者那般合盘托出地、挖心掏肝地、深挖灵魂一闪念地向读者倾述,而是有限度地、有节制地、捉迷藏式地、吐露个只言片语,还用的是自我嘲讽的语气,没准过两段,他就全不认账了。是的,叙述者不真诚,而且是有意地不真诚。作者透露说,本来是有“身体接触情节”的,可是在中国的特殊压力下,被编辑给删掉了。其实呢,删了也好,甚至删了才好。一部貌似“私小说”的作品,一直在勾引着读者的窥阴癖,玩着文本的脱衣舞,到最后却只字皆无、干干净净,很有纳博科夫《洛丽塔》的风范。

《异旅人》好像在走“轻小说”的路线,耽美啊,BL啊,据说腐女和宅女们都喜欢看,据说口味辣一点的宅男和大叔也爱看。作者说了,该小说的确取材自《圣斗士星矢》,著名的SS(那是什么东西嘛,改天找来看看,我只看过老土的《七龙珠》)。所以,人物都很符号化,C总是“长发暗红,眼睛深绿,脸色苍白”,M总是“天神样的”,酷斯拉总是女王样的。加一句,这种贴标签的方法始于文学老祖荷马,但是作者说她的灵感完全来源于动漫和港剧。的确很动漫,如果书中人物开口,都是很夸张的语言,粗口,吼,动漫和网络上那种特殊的娇嗲,配的动作也那么夸张,北川研作为一个24岁的男生总是举着圣代冰淇淋,还是“舔着”!令读者想入非非并且有点晕啊。还有好多时下时髦的物事点缀,iPod,音乐,巴拉巴拉。我想起了“充满了喧嚣与骚动,但是没有任何意义”这句话。不知道,没有比较,因此不能鉴别,这到底算不算是轻小说。圣斗士们为了什么而战呢?为了大地上的爱、正义与和平?当代的小孩子一边拿理想开涮,一边继续抛头颅洒热血地打打打打打。为了什么?不为什么。所以表面上看,这部作品是轻的,可是在主流的读者比如我看来,因为太轻了,倒显得异常沉重了。不知道有几个读者注意过,在每一季的分隔页上,有画,也各有一首诗,小说的文字是装傻装酷的,这些诗倒是显得很真诚。可是,由于作者鄙视装逼、唯恐被别人视为装逼,所以,一切都要拧着来理解,你以为这诗是真诚的(作为诗歌在艺术上不算出色),她必定会告诉你:这就是写给装逼犯们看的。嗯,不要理她。

《异旅人》走是“学院小说”的路数。那两条名叫德里达和拉康的狗,那个趾高气昂的K教授(霸王龙),古典学系楼下的咖啡馆叫“伊壁鸠鲁”,C与北川研在秋千前邂逅而C背诵着斯蒂文森的诗歌,还有几次学术会议,还有维特根斯坦,还有巴赫金的《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花插了众多语言(“好几门英语”),嘲讽了各种类型的教授……学院氛围营造得很浓郁。叙述者在第53页说:“身处这样的环境,不可能不是文艺青年,但最怕的就是满怀文艺青年的激情。大家都满腹诗书,大家都自命不凡,于是,都忙于对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摆出最不屑的架势。”的确很不屑,但是在不屑的架势之下,北川研作为“优等生”对G大和学术的热爱瞎子都看得见。“成人礼”之后,在第三季快结束的时候,北川研道出了自己的“愿景”:“三十多岁混成教授,四五十岁时修炼成秃头肥佬,学霸一方”。有趣的是,国外名校的背景、留学生的日常生活、还有间或冒出的学院派小东西,是这部作品的很大卖点吧。而有着正宗学院派底子的作者,也是在这一点上最信手拈来,写得顺畅。

《异旅人》不仅是“学院小说”,还是“学院派小说”。一般的学院小说将主题设定在“校园的絮语、学子的癖性”,但是“学院派小说”志向高远,它是要杀向理论的,这本小说直捣向语言的虚无。这就要涉及到《异旅人》所采取的叙事策略了。它可以算作是文学理论中自我拆解的“元叙事”,据说“被删掉的不光是身体接触情节,还有一些叙述上的实验,比方说推翻前面的叙述,再重写。可能是编辑觉得这样太不neat。”唉,再一次说,可惜了。回来说这个叙事策略。在写到C临终前的时刻,第178页,出现这样的段落:“我开始后悔为这故事选定了私小说的体裁。第一人称。受局限的视角。如果像西方小说那样设定旁观的叙述者,我应该可以虚构他的心思,而不至于像这样手足无措地时刻猜忌着,担心着,却仍然对他一无所知。”这段很真诚了吧,可是别信他,199页,他又说了:“写着手头的这部‘私小说’,才是无与伦比的做作行径。除非,它永远没有读者。读者一旦出现,这一切注定被注释成表演。我拒绝为任何人表演。我拒绝别侵犯。”嗯,同页末尾,他还对读者吼叫,说自己“是个叫嚣着‘痛恨被蔑视’,却仍然安捺不住地为你坚持演出的小丑。”235页,“所以,私小说这样的体裁是唯一的选择。我有什么资格、什么能力做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深入他人的内心,体验他人的生活?即使勉力为之,结果也无非是用一个人的愚蠢和狂妄来建构所谓的纷纭,层层烟雾散尽的时候,人物只是一群傀儡,而事件不过是傀儡与傀儡彼此摩擦的喧哗与骚动。”——经过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铺垫,叙述者在最后的《后记》中跳出来嘲弄读者,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这篇《研的主题——语言、文本与阅读》值得认真看看,如果你对二十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和阐释学转向有所了解,会明白它讲述的是“交流的无奈”,语言中能指与所指的分裂、不同语言的不能沟通、所有的解读基本上是误读,这才是后现代社会给大家揭示出的深渊。当语言逻各斯解体的时候,权威与神圣同时消散,圣地已经缺失,“没有目的地的朝圣跟无法交流的文本是互相呼应的。”正像北川研无法理解C一样,读者也无法理解北川研,你看不懂《异旅人》,我也不懂倪湛舸,每个人无非是“哥特年代彼此隔绝的鬼”。其实,从某种意义上,不是不可以解读与理解,而是他们干脆就拒绝了解读和理解。小说里那深重的虚无,在此。

当然,我想大多数读者不愿看得这么复杂,作为成人读者,大家看得到的是以北川研为首的这一代人的特点:别扭。愤世嫉俗、玩世不恭、消极厌世,这是青少年的一贯特权,也许这一代还加上一条:矫情。需要提醒大家的是,你只有观察到北川研对读者反应的时刻警醒、一再的掩饰与自嘲,才能发现他无非是个不想让人识破其本来面目的青年而已。过于敏感,过于自尊,过于自我中心。我觉得,他与C,包括他与其他人,都好像刺猬一样,越是内心柔软,越要武装上全副的锋芒,既想相拥取暖,却又要竖起提防的刺因此彼此受伤,何苦来哉。北川研先发制人地说:“对,我就是所谓‘自我中心’的一代,不愁吃不愁穿,却还是成天哭丧着脸以为生存是最大的伤感还要怨恨别人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们的敏感心灵。如此地爱自己,实在是太奢侈——这样的小孩活该被诅咒吧!”

言重了。他们唯一的病,就是年轻。他们一闭眼再一睁眼,妈呀,34了。再一闭眼一睁眼,妈呀,44了。到那时候,就轮到他们来诅咒“别扭的小孩”了。人人都当过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没怎么看过当代中国文学,也就无从比较,看看豆瓣上,读过的人好像不多。难道不是畅销书么?

如L所言,倪湛舸,不错。她是个好客的主人,小朋友看见动漫,腐女看见BL,宅男看见校园,教授看见理论,来的都是客,皆大欢喜。

(倪湛舸本人对此文也有贡献,见豆瓣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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