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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04年第10期单纯又复杂的灵魂——浅述《山花》2004年第10期中《逆向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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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2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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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过:“艺术起源于俄狄浦斯情结”。我想,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就朱朱的《逆向拥抱》这篇生活性很强的小说而言,通篇都洋溢着“我”对于伤感脆弱的母亲的爱和对父亲单纯意义上的“敌视”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思想情感。这一对情感矛盾,是通过对于“我”的丰富情愫的诠释而慢慢发展,逐步达到高潮,最后以安详收场的。“我”在当时虽然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单纯而又复杂的灵魂使得“我”以一个大人的心态出现,来完成这次意味深长的逆向拥抱的。

文章一开篇就直切主题——母亲泪流满面地给“我”看父亲情人写来的信,而“我”伸开双臂抱住了母亲,以表示对于母亲这种悲怆产生的共鸣。其实,作者在文章中直接点明“我”的悲伤仅仅是表现在外在的,而内心却并未明白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儿。这时的“我”的思想感情是很单纯的,看见深爱自己而自己又同样深爱着的母亲泪如雨下的时候,这种“俄狄浦斯情结”就淡淡地蔓延开来了:“我”爱母亲,所以只能以爱她的方式——与她一起难过,来安慰母亲的脆弱情感,虽然一切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封信而已。

接着,母亲为“我”解释了这封信,一句“她想要做你的妈妈”道破天机,于是“我”的心理开始发生变化。这一点在那位“姑妈”请我们全家去玩的那次经历中逐渐体现了出来。首先,作者对于“姑妈”的长相作了具体的描写,可以概括为“老态”;然后,“姑妈”又不自然地亲昵搂住“我”和弟弟,藉以掩饰着内心。事实上,作者突出那个“姑妈”的老态和不自然的举动,全因为在“我”的心中已形成了一座清晰的天平——“姑妈”绝不可以取代母亲的位置,以及在他内心世界的地位。所以,天平上重的那端无可厚非是稳稳地倾向母亲的。可以说,这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次再现。“我”接着又猜想着父亲的心理,“在他充满了磨难与不幸的命运里边,终于出现了这样一点儿情感方面的奢侈,允许他投入到生存的额外游戏之中来”,这几句带着讽刺的话语充分体现了“我”对父亲的不满,甚至可以说是鄙视父亲在情感世界里的摇摆沉浮。至于后来在百货商店,“姑妈”要帮“我”买乒乓球拍而母亲不让时,“我放弃了乒乓球拍,选择了母亲”,以及在动物园拖走兴奋的弟弟,并且感觉所有的动物都长着丑恶的嘴脸,再一次表明了“我”对母亲情感的强化,显示出强烈的排他性,进一步深化了“俄狄浦斯情结”——这种偏爱是自然情感的暗涌方式,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引起共鸣的感触。

文章的第二部分又回到了开始时所描写的那个情节。而此时,“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伸出我的双臂抱住母亲:逆向的拥抱。我抱住了泪流满面的她,竭力让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充溢起男性的气概。”“我”为什么会“逆向拥抱”自己的母亲而且想让她感到自己充溢着男性的气概呢?因为此时母亲的情绪已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需要的其实是丈夫的拥抱,这种拥抱应该是在父亲在两个女人之间做出抉择之后带给母亲的充满着爱意的拥抱,但此时的她并没有得到——虽然她非常非常需要这种感受。然而,就是出于对母亲那份厚得永远永远也化不开的情感,使“我”想替父亲完成这次拥抱,而逆向的拥抱恰恰能使母亲避开与“我”面对面的接触,避开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可怕现实”,让她感受到是自己的丈夫在拥抱她、慰藉她,拯救一颗再也经不起风吹草动的脆弱灵魂(当然,“我”的拥抱仅仅只是给母亲这种暂时的感觉)——于是,“我”就在这种强大的爱的驱使下完成了这次对母亲的逆向拥抱。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拥抱却使“她彻底取消了母亲的意识,成了我时常梦想去拥有的一座摇篮里的妹妹”。抛开作为读者的情感冲动,从理性角度来分析,我个人认为文中“我”的这种想象符合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中的梦的理论——此时母亲给“我”的感受就像是“我”梦中的小妹妹,说明两者之间存在着同一性,而“我”对于这种同一性的感受还是出于一种爱,一种“俄狄浦斯情结”的高度升华的爱,这种爱是真纯的,流动的。如果我们每个读者都设身处地地站在作者的角度,恐怕都会情不自禁地给母亲一个逆向拥抱,而且都会被母亲的泪水所淹没。自然地,没有一道情感防线,就这样与她一起崩溃。

“我”对母亲的情感还在不断蔓延着。“我”怕母亲会做什么傻事而在每次放学后急步回家,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时候,却又想拥抱她。但母亲不再让我拥抱,因为“我”毕竟不能给她如“我”父亲那般的拥抱,也不能改变这“残忍的现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被母亲拒绝在情感世界的门外的。然而在母亲愁容满面的时候,“她的身影叫人屏息凝神,尤其是在桥头那傍晚的薄雾里,……而我慢慢地后退着,以一个激情涌动的男孩的目光、剧烈的心跳和发烫的面颊,渴望着终生都在守护着这幅美景。”其实“我”还是不能遏制对于母亲的爱,只是此时更为直白、外显,而不再是暗涌、缓缓的了。“我”甚至还想在父亲出差回来之前带着母亲漂泊到很远的地方,去养活她,照顾她。虽然,这一切的一切只是“我”复杂情感世界里的单纯幻想罢了。

母亲外出征询父亲朋友的意见而带来的“我”的一连串孤独的内心独白是文章的第三部分。离开了母亲,就像离开了一切,“我”竭力地寻找着母亲留下的气息,还有她的指纹。这时的“我”的情感世界成了一片空白,因此才会慢慢理解“晴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这句诗意味着什么。没有了母亲的港湾,“我”永远只是一条孤寂的船儿;在自己的情感无法宣泄释怀的时候,寂寞便不由自主地控制了灵魂,带来一些“恐怖”的片断,就在梦中显现。

母亲的归来也带来了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她并没有给“我”明确的商讨结果。于是,“我”觉得母亲在隐瞒什么,并没有与“我”推心置腹地畅谈,所以“我”就用看武侠小说来耗磨时间的方式不参加家里为迎接父亲归来而进行的大扫除作为对母亲的一种“报复”。与此同时,作者却感到忧郁的母亲已明显地透露出一种轻松感,故猜测母亲已经倒向父亲那边了。那一边,对于“我”而言,只是一种说不清的抵触情绪。待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刻,“我”还不肯轻易说出“爸爸”,因为出于对母亲的爱,对母亲脆弱情感的维护,所以还“扼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可是母亲却兴高采烈地穿梭于我和父亲之间,很好地掩饰了“我”藏不住的倔犟和沉默。

那一晚,“我”的心忐忑不安,想象着异常激烈的争吵即将开始。这时候,当初那个给母亲逆向拥抱的情感在一次复苏了——“我仍然那么地深爱着她,无法将她遗弃在一个恐怖的世界里边。我决定好了,只要有那样的需要,我会冲进他们的卧室里。”而“我”后来看到的情景,又带来了那晚的胡思乱想(当时年纪还小,并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想到自身还是没有去保护母亲的勇气,自己对于她的爱并没有赶走怯弱和自私……第二天,母亲竟“奇迹”般映入“我”的眼帘里,她脸上流露的温柔笑容将“我”所有复杂的思绪冲回到最原初、最自然的状态,让如梦一般的结局平静地浮出水面……

这篇文章或者说“我”当年经历的一点一滴都是作者对于母亲的一种情感的灌溉,既单纯又复杂。单纯表现在作者情感流露真纯自然,而复杂则表现为作者内心世界的情感冲突。这种“俄狄浦斯情结”在生活中的写实画面,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也只有这样的表现方法,才能将人物的灵魂体验展现在你的面前,并且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情感与生活。

附:

逆向拥抱 朱朱

(《山花》 2004年第10期)

我生平读到的第一封信是父亲的情人写给父亲的,这封信落在了母亲的手中,她泪流满面地将我叫进了卧室。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一座小镇上,父亲正外出一个月,我读完了信就陷入了悲怆之中,伸开双臂抱住了母亲,其实我并没有领会这封信,对我来说,做一个小演员比做一个儿子要容易得多。母亲好像看出了这一点,她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我解释它,写信人在第一页上回忆了和我父亲一起上学的少女时光,他们的重逢,甚至也写到了我,“一个可爱的男孩”,并且向我的母亲问好。这一页具备—封信的完整格式,最下方是那位姑妈的签名和日期,她为父亲考虑得非常周全,大约是估摸到来信的事实不可能避开母亲的耳目,所以写了这一页以便父亲去搪塞母亲。而信的第二页(或者说第二封信)被写得满满的,没有一处空白,甚至一条缝隙,但整个内容只有两个词组成:“姑妈”和“妈妈”,它们被不停地重复,直至填满了整页纸,直至读信的人无法再将这两个词拆开。

“她想要做你的妈妈,”母亲说。

后来,我私下里仿效过这样的填字游戏,想要用字填满一张那样的纸,至少一节课的时间。现在我还能记得那封信,记得它的字体和写信人的一个习惯:每一行都向右上方倾斜。

对于当时那个被母亲叫进卧室的我而言,要理解信中那种文字游戏的意旨是太困难了。仅仅依凭它就破解了一件通好案,想必只能由一个心细如发、早就怀有一定预感的妻子来完成。

我们,妈妈和我,都见过那位“姑妈”,她住在离我们的小镇约八十公里的一座城市里。自从父亲去那里出过一次公差之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接连来过三封信(我仅仅见过那些褐色的信封而已),邀请我们全家去做客。对于这趟旅行,母亲好像从—开始就不太有兴致;最终我们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登上了旅途,换上了一身新衣的我和弟弟贪婪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而母亲的头一动不动地靠在窗沿上,对一切显得很懈怠。

那位姑妈一点也比不上母亲美丽,她留着色泽已经不那么乌黑的短发,戴着一副从侧面看就会泛出蜡黄色的深度近视眼镜,那颜色倒是与父亲被香烟熏烧的指甲相近。她有些老态,是的,既然当年她是父亲少年时代的同学,想必要比母亲大上十岁左右,母亲,则是父亲担任中学教员时的一个学生。今天,在我这个见证人的回想里,那位姑妈的全部举动都充满了可疑之处,我还能够记起她和父亲握手时一霎那的惊慌,然后,就把脸迫不及待地转向了我和弟弟,以那种过分得不自然的亲昵搂住我们,藉以掩饰着内心。

我猜想,当时的父亲固然感到深切的不安,但未必没有一丝奇特的快意:世界在那两天里缩小了,只剩下他和两个女人,她们一个代表着他的过去,另一个代表着他的现在,并且,她们都视他为自己的未来。在他充满了磨难与不幸的命运里边,终于出现了这样一点儿情感方面的奢侈,允许他投入到生存的额外游戏之中来。至于我们,我和弟弟,则充当了两位女主角的反光镜——在我们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规模的一家百货大楼里,当我望着体育用品柜台里的双喜牌乒乓球拍(那是我童年最大的梦想之一),姑妈立刻从我身后绕过来,问我喜爱哪一块?然后她叫来售货员;而我用眼角瞟着另一座柜台旁的母亲,心脏怦怦地跳动着,祈求她别发现这儿发生的事情,然而,就在售货员取出球拍的那一刻,母亲从另一边走过来,制止了我。那个场景我不会忘记的,两个女人都对我在说话,都在激励着我,她们通过我对峙着,严重得就像她们的身份就要在我这一刻的选择里得到最终的确定。

我放弃了乒乓球拍,选择了母亲。

还有什么比这令我沮丧的事情吗?我完全失去了旅行的快乐,暗暗地发誓不再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说上一句话;即使是走进了那一座大得出奇的动物园,我也紧抿着嘴唇,看着弟弟趴在猴山前兴奋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我不由出奇的愤怒起来,他呆在那边不肯离开,而我粗暴地掰开他攥紧了栏杆的十个手指,将他拖走了。那里有如此多的早就令我们魂牵梦萦的动物,我在图画本上经常凭着想像涂抹过的猴子、鳄鱼和老虎……然而我竟然没有观察它们的兴致,在偶尔向它们投去的一瞥里,我甚至觉得它们全都长着丑恶的嘴脸,和愚不可及的身躯。

这次旅行异常地短促,虽然我们从未得到过如此殷勤、慷慨和无微不至的接待,但在同时我们也被笼罩在窒息的空气里,身边阴霾密布,父亲与母亲总是在利用任何的间隙争吵。当我们回到了家,不久,父亲又外出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于孩子的天性,我们似乎很快淡忘了不愉快的经历,我重新回到教室里以及伙伴们中间,继续那种在课桌上放着课本、而在抽屉里放着章回体小说的生活,直到那一天下午,心中既空落又烦闷的母亲给学生们上完了生物课,把备课笔记和课本锁进了办公室的书橱,提前回到了家中,这时离晚餐还有一两个小时,她决定收拾卧室里的那些陈年旧物,收拾那些柜子、箱子和衣橱;正如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这样的举动往往意味着一个人试图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并且,恐怕暗中也期盼着某种柔情从消失的岁月里突然涌现,滋养自己濒临枯竭状态的心灵……结果却是发现了这封信。

在被叫进卧室的那一刻我长大了,伸出我的双臂抱住母亲:逆向的拥抱。我抱住了泪流满面的她,竭力让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充溢起男性的气概。在此之前,从来都是她港湾般的怀抱视我为一条未曾远航过的船只,每当周围的波涛变得有些湍急,船开始在旋涡中颤抖起来,她就将我引入更安宁的水域,将风浪远远地屏隔在堤岸的外侧。这一次,港湾与船互换了角色——而与她毗接的大陆突然坍塌了。

在找到信的那一刻她全身颤抖着,而且泪流满面。她一定思忖了很久,才决定将我叫进卧室里去。我以为她会检查我的作业簿——听见她的呼唤,我故意地拖延着脚步。当她出示这封信,不,先是将这封信捏在手中,要求我发誓,决不向第二个人提起这件事;然后才将它递在我的手中。我倾听着她的释读,脑中一片空荡,继而像一艘船的螺旋桨突然搅动起来,发出剧烈的轰鸣;我不断地点着我的头,然后,我听见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从我自己的胸腔深处响起:拥抱她,拥抱她。这声音越来越清楚,越响亮。我站起身向椅子上的她伸出了双臂。

我全身的骨节,我的神经,我的血液,分明都承受到了她的重量。但这拥抱仿佛不是带给了她袒护,反而像最后的一击导致她的崩溃。如果说在我拥抱她之前,她还能坚持自己是一位母亲的话,当两个躯体在这间光线幽暗的卧室里焊接到一起的时刻,她彻底取消了母亲的意识,成了我时常梦想去拥有的一座摇篮里的妹妹,她失声痛哭,主动地将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胛骨上,手臂穿过我的腋下,合拢在我的后背上。我这个从她的身体里漂离出去的生命,仿佛又与她溶为一体了。我被她的身躯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感到自己无法呼吸,像一座窄小的港湾,她的泪水就足以淹没我。

接下去的日子里,只要放学的时间一到,我就急步地跑回到家中;我将书包扔放在桌子上,就去推开母亲卧室的门。门总是那么虚掩着,而母亲肯定在,她坐在窗边或者床头默默地流着泪,手指中夹着湿透的手帕。我看到她的时候,才会感到放心;因为,不论是在夜晚的梦中,还是在白天的课堂上,我的眼前都充满了幻象,似乎看到她一个人僵立在积满白雪的旷野上,而且随时会消失在不远处的漆黑森林中。

每一次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她还在这里,我长长地喘一口气,然后就遏止不住地想去拥抱她。但是,只发生过那样的一次拥抱——她在那之后的样子变得那么冷、那么暗,并且,正如我在幻象中所见的,那么的苍白,像一尊冰雪的雕像,俨然将自己和一切分隔开来了。我不得不克制着拥抱她的愿望。

我尽可能地想安慰她,让她开口说话,让她美丽的脸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做到了。

母亲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在回忆往事时多少搀杂了愤懑与哀怨,是她陪伴父亲渡过了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右派分子的最阴郁的岁月;当事情开始好转,并且是刚刚开始好转——不久前压着父亲的右派帽子才被摘除,而我们刚刚从母亲的村庄跟随父亲一起迁徙到这座小镇上,他被任命为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他的心就变了”。在每天的散步里,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利用晚餐前的这一段时间,去学校的外边散步,她总在对我倾诉,关于她和父亲,关于她自己,关于祖父和祖母,外祖父和外祖母——我第一次闻说家族的往事,那些不断衍生的事件与细节好像网结不停被编织着,在我的面前悬挂起并且摇动着,像一张破旧的大网。

更多的时候,我聆听她的絮语,似懂而非懂,使我着迷的是和她厮守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本身。望着她无限忧愁的面容,不停从睫毛间溢出的泪光,还有她那频繁的叹息,和柔弱的手掌(这手掌经常伸出来,将我的手握住,再轻轻地贴在她自己的面颊上,或者放在栏杆前不断摇动着)——我比任何时候都爱她,都沉醉于她孤独、无助的姿态。深藏在我心底的欲念之一,恐怕就是但愿她永远这么地忧愁下去,不再有其他的面容,不再扮演其他的角色,不再是妻子、母亲和一位生物学教师。最好她就像一棵树永久地静止在我的眼中,不再被移动。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一个忧愁的女人永远比一个快乐的女人更加地吸引我。她的身影教人屏息凝神,尤其是在桥头那傍晚的薄雾里,她如此地站立,沉浸于自身的忧愁并且完全忘记了我的在场;而我慢慢地后退着,以一个激情涌动的男孩的目光、剧烈的心跳和发烫的面颊,渴望着终生都在守护着这幅美景。

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好像幻境,毫无真实可言。除了傍晚的散步,我察觉不到还有其它什么别的希望能够驻留在分秒之中,钟面上的针不停地旋转,学校那座悬挂在大柳树上的钟不停地敲响,然后一个男孩飞快地跃下教室的走廊,几乎先于全校的任何一个人,以短跑比赛的速度冲刺着回家,没有什么能延缓他的脚步。

随着父亲归期的迫近,我感觉自己变得焦虑起来。有一天,在河堤那边,我以在这些日子里积攒下的全部勇气,对母亲说起一个出走的计划。

可是,我们可以去哪儿呢?母亲在问。

我们可以乘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能养活你的。

听完最后的这句话,母亲露出了这些日子的第一次笑容,然而,这笑容比忧愁的面容更忧愁。

母亲所做的最后的努力,就是决定单独出门一趟,乘车到县城,去一位父亲的朋友那里,征询他的意见。

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在开始时蹦得太高的皮球,突然地低落了,母亲的手不再那么有力地触碰我,而仿佛正在缩回了一座仅供成人使用的场地。我坚持陪伴她去了车站,这一天,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将自己修饰得最细致的一次,她穿着我最喜爱的那件湖蓝色衬衫,那种色彩是在动物园的孔雀身上才会有的,在它们开屏的刹那,绿色羽翎的深处绽放出酷似一只只眼睛的神秘花纹的那种蓝色,孔雀蓝。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失眠所带来的血丝,紧抿着嘴唇,而嘴唇又那般苍白。

我多么渴望攥住她的手臂,阻止这一次莫测的旅程;那个午后卧室里相拥在一起的母子,不停地闪回在我的眼前,光线从白昼转暗成夜晚、再从夜晚转亮成白昼,而窗外的景象倏然更改,四季就像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渣搅动在一起。我仿佛是在那个时刻接管了整个的家,那可真是奇妙的满足。此刻,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当停在身边的这辆汽车开始检票,我充满不祥的预感,我觉得她不再会回来了。

她端坐在车窗边,望向前方;而我站在车轮旁,仰着脸。排气管的浓烟滚过我的膝下,化成了热雾在流动,脚下不再有土地。我像一只离群的鸟儿孤零零地敛拢翅膀。汽车驶动,她转过脸看了看我,接着就将整座小镇摈弃在汽车的后视镜里。

这对于我太残忍了。

在走回学校的路上,我总算没有让泪水流出眼眶。我回到家中,站在她的卧室之中环顾,嗅寻着她遗留在这里的气息,头发的气息在梳子上,皮肤的气息在大衣橱里,脚的气息在拖鞋中;所有这些气息并不能够满足我,我拿着梳子,让它朝向从窗户投射而来的光线,分辨着那些发丝,正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她另外的一种印记,那就是在桌面那层玻璃台板的反光里,还显示着她的指纹。

我就站在桌边守望着指纹,当我忍不住想细细观看它们的时候,总是会憋着呼吸慢慢地挨近,因为自己的鼻息很容易把它们变模糊。我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光线逐渐在暗淡,而在灯下,辨认指纹就太困难了。许多年之后当我读到阿赫玛托娃在《安魂曲》里的诗句——“晴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时,我想自己立刻就理解了什么。

接连不断的梦伴随我的整个夜晚。我甚至梦见了那位姑妈的家,那座旧式的大宅子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有着回廊和庭院,在柱旁和墙角放置了很多植物,据说那里一度被安排进了将近十家的住户,在我们去旅行的一年多前才返还给这位姑妈。当我踏进这道门时,疑心着这座宅子的上空永远都在下着雨,我们被安排在楼上过夜,我睡得并不安稳,与我的家相比,固然它要大上很多倍,但是一点也不隔音,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仿佛持续了一夜。而在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我梦见母亲一个人走了进去,匕首握在她的手中,然后我就在极度的恐惧中醒来。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地等候在车站。

但母亲是在下午两点多钟回来的,当我放学之后她正在家里清除垃圾,我满心的激动和好奇被她的一个吩咐遏制住了。“递给我那个簸箕”,她说。我去墙角取来那只簸箕,而她顺手接过去,竟然没有多看我一眼。这一刻我明白她真的不再那样地需要我了。

虽然我还是问了她到县城之后的情况,正如我已经意识到的那样,她说得很含混,并且,暗示我作为一个孩子没有必要问得太多。她在这种时候的表情,就是假装做着一件事情,眼睛望着远处,只用眼角的余光与我接触。我走开了。假如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些不良嗜好的话,我一定会加倍去做的,譬如狠狠地吸烟或者灌醉自己,要是我再开窍一些,就会找到那一个平时总爱卖弄***的女生上床,可惜我都还没有学会,我只是走到街上闲逛了一番,然后在一家租书的小店里花了五分钱,看上半小时的武侠小说,然后慢慢地走回来。

晚上我很早就上床睡了,将我的床帐垂挂下来,用一只木夹子封好帐门,这件事在平常都是由母亲来做的。既然彼此不再需要,我就用夹子告诉她,我完全可以独自地生活。我在朦胧的睡意里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向这边来,但是就在门边停下来,大概她注意到了夹子。这样沉闷的气氛持续了两三天,那天中午在吃饭时,她向我们宣布了父亲在次日回来的消息,并且动员我们在这个下午放学之后大扫除。

我在下课之后依旧去了那家租书的小店,可是我无法像往常那样津津有味地进入到情节之中去。母亲一定知道我在报复她,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这种报复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并且,不会出乎她的预料。最近这几天里,我察觉到忧郁正从她的眼角消散,虽然她不致于释然于父亲有外遇这件事,但是她的体态已经明显地透露出一种轻松感来,不再像猝遇打击时那么迟滞、沉重。难道在父亲与我之间,她已经倒向父亲那一边了?我将手中的书翻来翻去,完全是为了在这里白白地耗费时间,每一分钟我都是在自我欺骗之中度过的;当我到家时,天早就黑了,一个精心收拾好的、好像节日般的家庭氛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假装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直挺挺地趴在了床上。

第二天母亲骑上自行车去车站接父亲,但是正如那时候经常会发生的,汽车很少会正点到达。那班长途汽车更是晚了近五、六个小时,直到快靠近黄昏的时候,父亲的身影才出现在小镇上。这时候母亲已经回到了家中在等待,当父亲走到邻居家门前的时候,他的嗓音似乎故意提得很高,以便我们知道他已经到了。我听见母亲发出一声短促而欢乐的叫喊,然后她就冲出了家门。

等到父亲被她和邻居们一起簇拥着走了进来;他带着微笑,特别地在我面前站立了一会儿,等待我叫他一声父亲。自从我升人初中以来,我们之间的紧张情绪就—直在持续着,平常我能够扼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紧抿着嘴唇,不轻易地说出“爸爸”这个词。在经历一次阔别之后,也许他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和解机会。他在行李里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一盒水彩画颜料。父亲一定在旅途中想像过这样一个时刻——我以“爸爸”这个词来获取奖赏。在这个时刻,母亲如此聪明地挤到了我们之间,她像一面墙遮住了我可怕而倔强的眼神,她像一位电影导演在现场及时地修改了剧本。

母亲一定能够猜到在行李里藏着给全家人的礼物,她替父亲将它们一一取出来,交到我们的手中。给弟弟的礼物是一把短短的木剑,这足够让他向他的那些小伙伴们炫耀上好几个星期了。行李里边还有一大包的水果,那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李子,母亲将它们拎到屋外的自来水池上洗净了,分成好几份让我们送到每一位邻居家去。我不记得过去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候,母亲像今天这般兴高采烈地忙碌过,她几乎是一阵环流不已的轻风,不时地掠过我低垂的脑袋。

直到夜深,一切才停歇下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怀着一种奇特的希望,猜想着在他们之间,也许一场真正的争吵即将开始了。母亲在最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将我排除在一个成年世界之外,她希望独自去面对父亲,去解决那个问题,她认为我不可能给予她任何帮助。这些固然极大地刺伤着我的自尊,但是,当这个夜晚真正地到来,我依然忍不住替她担忧,我以为她在任何一个方面都难以和父亲对抗,虽然她有那封信。

我掀开床帐,悄悄地走到了他们的卧室门边。这扇门因为边框的变形,已经无法从里边锁上,它仅仅是虚掩着。我把门推开一道细缝来,在那里张望着;在这个时刻,我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同时确认了我仍然那么地深爱着她,无法将她遗弃在一个恐怖的世界里边。我决定好了,只要有那样的需要,我会冲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这道细缝里展现的景像令我惊恐:床边的灯点亮着,母亲躺卧着,而父亲趴伏在她的身上,从母亲的喉咙里传出低低的、无比微弱的叫喊,而父亲的双手似乎正扼住她的喉咙。

我在这个时刻犹如触电般地逃回到自己的房间,心跳得飞快同时感到呼吸一阵完全的窒息。惟有上天知道当时的我是怎样理解这一幕的;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一场谋杀,然而我又本能地觉得其中的一些异样。我躺在床上全身都在发抖,无法想像在第二天早晨会是一个怎样的状况。父亲,理应被戴上镣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被警察押送到一座远在大沙漠的监狱里去。同时,我也终于得知自己是一个多么怯弱、自私的孩子,母亲是对的,我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当事到临头时,我彻底丧失了冲进卧室去保护她的勇气,我远比她所能够想象的还要无能。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我猛然地惊醒过来,并且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向他们的卧室。那里一片空荡。等我转过身跑到门外去,我看见母亲一个人在水池边洗着一大堆的衣服。在这一刻,我仿佛是从一场漫长幻觉的结尾中望见她的身影,我无法相信她这样完整地站在眼前,这么平静地俯身在池水上,我迟疑地向她走去,在她背后无声无息地站上一会儿,然后拉了拉她的衣角,而她温柔地回过头向我一笑。在晴朗的日光之中,我被她的笑容所冲击,所有不可思议的幻想和恐惧,所有我自以为经历并且理解了的事情,都像一颗颗卵石消失在向前流动的河水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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