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迷仙引》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王琦瑶懂得人生的开麦拉只有一瞬，然而为了一瞬的美丽却落下绵绵之恨。王琦瑶的恨，是让人只有惋惜，却不会悲痛落泪的恨。

是上海弄堂里的雨，细水长流般的。

王琦瑶的悲剧是和很多美丽女子不一样的，似乎和所处时代和背景没有太大的关系，全部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一步错，步步错。

上海弄堂中走出的小家碧玉式的王琦瑶有着难得的美丽。不是高处不胜寒的美，是家常的美，可着人心做出来的美，细水长流的居家过日子的美。

懂得自己美丽也似乎懂得把握美丽的王琦瑶有着难得的聪明。她懂得不去争，不去抢，在平淡中显出自己的优势，看似退让实际上是在进取。她懂得各种各样的人的心思。她懂得应付吴佩珍的天真，懂得应付蒋丽莉的苦情，也懂得在萨沙玩弄捣乱不认真的时候忍气吞声去赢得怜惜。

既美丽又聪明的王琦瑶有着难得的优雅，她懂得怎样穿衣打扮以不变的美丽应万变的潮流。她懂得怎样举止，怎样待人。

于是有着万人不及的美丽聪明和优雅的王琦瑶认定了自己的能耐，似乎又太过于相信自己的能耐。

上海的风是撩拨着的。而上海狭窄的弄堂是承不下王琦瑶那颗被撩拨过了的心的。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16岁的王琦瑶走进了片场。17岁的王琦瑶的小照被题上“沪上淑媛”的美称登上了《上海生活》。18岁的王琦瑶成了众人瞩目的上海三小姐。

女孩子的虚荣心让王琦瑶不高兴蒋丽莉和程先生。聪明的王琦瑶早已知道程先生的心。于是她和程先生约会，接受程先生在她的照片背后题诗。

可是程先生只是王琦瑶心里的一个底啊。王琦瑶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平庸的嫁出去，不甘心自己的辉煌就这样过去。与其说是迷恋权贵和金钱，不如说是王琦瑶看到了这权力和金钱背后的与众不同。

她知道自己是“妻不妻，妾不妾”，她知道没有穿婚纱的婚姻的无奈，甚至她也知道“像我这样的，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可是当李主任的车停在弄口时，她已经把程先生完全抛下了。当李主任说出“我就是你的父母”的时候，她已经把所有的顾虑抛下了。

似乎是认定，有着美丽和年轻的资本，她的开麦拉还应该再光辉一点。

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

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依旧年轻的王琦瑶依旧不甘心守在苏州的小镇上。上海滩的歌舞还荡漾在心里。就像年轻但做了寡妇的郝思嘉毫不犹豫地不顾礼节地接受了白瑞德跳舞的邀请。王琦瑶满怀希望的回到上海了。

在上海的平安里，住着一个不一般的女子。

每夜的“小心烛火”的喊声她没有在意。她是一只需要烛火的飞蛾，她不在乎烛火的热度，只知道烛火的光芒可以照亮自己。

王琦瑶和康明逊的爱情是足矣在一开始就想到结果的。已有太多的这样的故事——善良美丽的茶花女最终没有被接受；沈世钧最终向家庭妥协（当然曼桢不是王琦瑶那样的女子）；还有《情人》中的中国少爷……

如康明逊这样的少爷，一方面凭着自己的风流倜傥和温文尔雅可以在青春年华享受爱情的美好，一方面他们又靠着祖产过日子，尽管有那么一些叛逆但绝对不会甘心脱离自己的家庭，因为一旦失去家庭那座靠山，他们就一无所有了，只有爱情也是徒增无奈。所以，不管中间经历怎样的波折，最终他们会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向舒适的生活妥协。他们不会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而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正是帮助他们懂得这些。

王琦瑶也懂得这份无奈。她并没有要求婚姻，只是要求康明逊做她的一个短时间内的伴侣，她早已做好退出的打算。

两个人都不是无情，恰恰相反，是这乱世中难得的有情，为着那份情，两个人足以相依。

只是“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太难，王琦瑶终不过是一个烟花伴侣。在为了康明逊忍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以后，在薇薇出世以后，两个人终觉得，该是散的时候了。这一切，不是因为康明逊无情。而是注定如此。

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几十年以来，变的是王琦瑶的年纪，不变的却是那颗心。

王琦瑶一直守着李主任留下的金条。不仅因为她的货币价值，更重要的那是除了那枚戒指李主任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她一直珍视自己和李主任的感情，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那样的珍藏也是一种对回忆的默默怀想。

当她在人生的尽头抓住老克腊以后，甘愿用她珍藏一生的金条去换取几年的陪伴。但是老克腊拒绝了。

老克腊的心是怀旧的，魂是上个年代的，可是日子却是眼前的。当那短暂的好奇心过去，那淡淡的对过去的上海小姐的向往过去，他终究要回到眼前的日子来。

也许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王琦瑶才懂得，那一切都是靠不住的。

风花雪月是靠不住的，只有患难时的相扶，处优时的相伴，那被她最看不起的家常过日子的关心才是真。

美丽是靠不住的，只有顺着年华的脚步一步步的走该走的路才是真。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王琦瑶遇到的，全是有心郎，而那心却是飘渺的，不切实际的。

和李主任的患难见真情般的夫妻恩爱。和康明逊共同洒下的欢笑和泪水。

还有程先生一直的追求。如果程先生娶了王琦瑶，他也不会那样早早丧命。然而就是因为他有心，他要的便也是一颗真心的位置，不是一个底。

偏偏王琦瑶有着那一份家常的美丽，却得不到平凡而家常的人生。

所以恨，倘若40年前就真正了解自己的美，了解那平淡中的生活的真谛，了解那烟花绽放后便是永恒的黑暗……这一切就不会如此了。

一生，不过是年轻时的一个幻影，摇摇晃晃的一个梦。梦中有片场的灯光，有在照相馆俯视黄浦江的感动，亦有爱丽丝的粉红的边边角角。

16岁以前的王琦瑶便是一块白绢，若是一辈子有这样一块白绢，即便描画也是用心耐心的实写，便也不至于用一生的光阴去偿还那一个梦了。

王安忆的诗意的文字用一个小人物的一生写下上海四十多年的历史变迁，写下女学生间单纯而敏感的友谊，写下少年时对爱的依赖，青年时对爱的信仰，写下几个卑微的人一辈子的错身，一辈子的追求，点点滴滴的悲酸刻画下充满欲望的上海生活的芯子。

只叹人生长恨水长东。

写于2009年，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