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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鬼《人·兽·鬼 无一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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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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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在代序中说“他(钱钟书)对自己的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以及散文等创作,都不大满意。”“他的早年作品唤不起他多大兴趣。‘小时候干的营生’会使他‘骇且笑’”。可就是这让钱先生“骇且笑”的营生,已让我看得如痴如醉,讶异不已了。

《人·兽·鬼》收录的是钱先生早年间写的四个的短篇小说:《上帝的梦》、《猫》、《灵感》、《纪念》。钱先生在1944年写的序里说:“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有管束的野鬼。”原来这人、兽、鬼分别是4个短篇里的“人物情事”。

《上帝的梦》写人类灭绝后,上帝出世了。上帝睁开眼,有了光明,光太强,闭上眼,光明就去掉了,“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哪里”,伟大的上帝觉着自己能指挥万物。上帝在梦里用泥造了两个人,男人是他初次的尝试,泥坯太粗,手工不熟,这男人造的,上帝自己看着都不顺眼。而女人呢,上帝用了最细腻的泥和了朝露,采了流水的波纹,朝霞里的绮红,晴空里的蔚蓝,轻飘浮荡的风,加上造男人的经验,因此“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有了男人女人,上帝又造各种动物植物供他们享用和利用。

上帝的第一个发现是“每涉到男女关系时,‘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数目。”自己造出来的这对男女要好起来,却把上帝给撇在了一边,而且还无休止地利用上帝,有所需要时,就缠着上帝求情讨好,目的一旦达成,立马原形毕露,把上帝撇到脑后。到后来,这双男女还生出非份之想来,要上帝新造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另觅新欢了。

上帝造人是为了给自己解闷儿的,哪成想自己不但成了被疏远的对象,造出来的人还这么贪恶。上帝要惩罚他们,让他们吃些苦头,于是造出些毒虫猛兽蚊蝇细菌来,可能是上帝的威力太强了吧,造出来的东西让这对男女“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上帝醒来,很生这个不受自己管制的梦的气,那么,无穷无尽年月的孤独要不要造个人来作伴呢?上帝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猫》讲的是一段没成了气候的婚外情。这么说又似乎全不准确。李氏夫妇是京城的一对名流夫妻。太太风流漂亮高雅迷人交际广泛八面玲珑,李先生格外驯良,有着被美貌妻子占有的虚荣心。李府常常高朋满座,来客又总是有身家名望的中年男人,李先生对他们并不猜忌,这些人之间却吃醋得利害。李先生有一次受了一个大肆恭维李太太,赞美他家的猫儿,却大大地冷落了他的年轻剧作家的刺激,决心要改造自己,几番盘算后决定写书,再几番盘算后决定写欧美游记。于是,19岁的大学生颐谷进了李府,成了李先生的“试用私人书记”,不过仅两天,颐谷就看出了李先生的无聊、虚荣、理智上的贫乏,却对李太太成熟的姿媚脸红心跳,被迷得日思夜想。很快,颐谷承认自己爱上李太太了。颐谷的心思李太太看在眼里,虽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心里总归是舒适的。李先生在与太太的关系上总是处于弱势,为了颐谷的使用,两人大吵一番,当然败的肯定是李先生。李先生一时脑热,去上海料理房子时约了个年轻幼稚的女孩同往,不巧又被他们的朋友陈侠君撞上。李太太得知,恼羞成怒,迅速将愤怒转成对颐谷的明朗勾引,颐谷哪是对手,惊惶失措不说,还一再粗暴地对待李太太心爱的猫“陶气”,换来李太太不可遏止的一个耳光,颐谷落荒而逃,带着他那没来得及开花的爱情。

故事简简单单,但很精彩,钱先生的文字,精妙俏皮,出人意料,入木三分。且看他对李府那些个座上客的介绍——说陆伯麟亲日,“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像陆伯麟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傅聚卿呢,因为天生有着斜睨的毛病,却能一路发扬光大,进而“相信凭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评家”,等到偶然发现关于“批眼”的说法,“从此他一言一动,都和眼睛的风度调和配合,写文章的语气,也好像字里行间包含着藐视。”还有又瘦又小的郑须溪,“内心肥胖,并不枯燥”,因为他“抱有知识上的帝国主义,把人生各方面的学问都霸占着算自己的领土。”当然也不能漏掉颐谷,钱先生说这个19岁的大孩子,“一双眼睛冒牌地黑而亮,因为他的内心和智力绝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灵活。”哎呀呀,想想我们常常看到的那些个半大孩子们的眼眸,真的是没话好说呢。

钱先生的叙事、议论,总是让人一边击节称奇一边莞尔再莞尔。且看——说李氏夫妇的父亲都是前清遗老,李太太的父亲是“抱过去的思想,享受现代的生活,预用着未来的钱。”这是“贯通过去、现在、未来”;李先生的父亲呢,总结出了四句家传格言:“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无遗憾矣!”这是“融会中国、东洋、西洋。”说李太太接受李先生求婚的第18个条件是蜜月旅行去日本做双眼皮整形手术,因为“单眼皮呢,确是极大的缺陷,内心的丰富没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陆国没有海港,物产不易出口。”说李先生和李太太吵架,午睡时分嘛,李先生躺在床上,“床是女人的地盘,只有女人懒在床上见客谈话,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像无险可守的军队,威力大打折扣。”小说是关于婚外情的,当然少不了对这事的态度,虽然是借着颐谷的心思,但也真是精辟得很呀——“一切偷情、调情,在本人无不自以为缠绵浪漫、大胆风流,而到了局外人嘴里不过又是一个暧昧、滑稽的话柄,只照例博得狎亵的一笑。”

当然,小说叫《猫》,是《人·兽·鬼》之“兽”,这“驯服的家畜”,这叫做“陶气”的猫儿,没少费钱先生笔墨呢,小说开篇第一句便是“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的面了——”关于这猫儿的名字、习性、姿态、地位,以及由它延伸出去的话题,等等,始终与小说中的人物情事并行着,精彩着。

《灵感》,一个奇异的故事。一个名望巨大,著作N倍等身的作家与他写的书一起直坠地府之“中国地产公司”——专司地面上人和动物生育的机构。作家作品里那些个“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又呆又死”的人物蜂拥而至,告他谋财害命,甚至连他一个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也夹在控告他的队伍之列,因为这人五十生辰的寿文是他写的,“你的寿文送了我寿终正寝,你捧我真捧上了西天!”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作家这才想起自己临死前刚写了一个自传,原来自己的死不是因为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气死的,而是自杀!地产司的大胡子司长最后决定“罚他转世到一个作家笔下也去充个角色,让他亲身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 小鬼押解着作家的灵魂上了路。哪成想,哪苦等三年“灵感”不至的青年作家,正在另辟蹊径往房东女儿的处女身上找呢,小鬼羞怯,别转了脸,作家的灵魂趁机飞快地钻进了房东女儿的耳朵,“那青年丧失了书里的角色,那女孩子获得了肚子里的胎儿。”当然,“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见父亲,笑得愈有一种胜利的表情。”

《灵感》极具想象力,其所讽刺与批判的仍极具现实意义,语言的递进感非常带劲。而地府倒是并不阴森,却有不少幽默、通达和智慧。

法语俗语“肛开臀裂(saluer á cul ouvert)”是在讲什么?“弯腰鞠躬”,哈哈哈……

还有:“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

“告我什么?大不了是诽谤、抄袭,或是伤害风化。文人吃官司不外这三种缘故。”

《纪念》是四个短篇里我最喜欢的。实在是讶异钱先生将一个***,一个“风韵淡远”、“美得太素净”、“落落自赏”,却因为丈夫的“不知世事”而“缺乏依傍”,因为丈夫“月入有限”而“穷到还要讳穷”,不得不将“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像撒娇、顽皮、使性子之类,只好和物质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绝”的曼倩,渴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一点颜色,皱起些波纹”的心思描写得如此细腻、清晰、动人。

身材高壮,五官精致,态度、谈吐安详的空军飞行员天键,是曼倩丈夫才叔的表弟,天键用今天的话来讲应该叫做“恋爱高手”,曼倩“在恋爱中还不失幽娴”的品质,对他这个只将与曼倩间看作“又是一桩恋爱”,“务必找或造个机会,整个占领曼倩的身心”的花花公子来说,那些“做尽张致,周到谨密”的心思和安排,实在让他累得慌,“这种恋爱又放不下,又乏味。”但是“总不能无结果就了呀!”

曼倩若是能知天键的心思,是断不会为他愁肠百结的。

他们间的恋爱,在天键的强迫下,有了结果。“恋爱算是完成,也就完毕了。”完毕的竟还有天键的生命——他为国捐躯。他留下了遗腹子——曼倩最为担心的。

小说读到完,才觉得那个“乡气”、“孩子气”、“可爱得可笑”的才叔真是让人怜悯——他竟然要为孩子取名“天键”,来纪念与之相处的几个月。

“我不会爱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曼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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