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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白衣飘飘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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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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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专辑《青春无悔》中的《白衣飘飘的年代》等三首歌,统题为“纪念诗人”。他说,是得知一位诗人死讯后所作。这位诗人,应该就是顾城。这张专辑着力之处,已然不似写“歌词”,而是在创作诗歌。尤其是他在每一首之前,都加了一个“小序”。

在“纪念诗人”里,他写道:“我无法描述出那个时代的确切模样,只记得那些包裹里的诗集,校园里的诗社,还有女生们收集的写满小诗的书签,那时候写一首诗比现在唱红一首歌收到的信还多。那是个白衣胜雪的年代,四周充满才思和风情,骠悍和温暖……”

高晓松的“那个时代”,已非顾城的“那个时代”,也并非我的“那个时代”。只是在他的这几句话里,“那个时代”第一次以比较感性的面孔呈现在我的眼前。 “白衣飘飘”四个字,恰如毛羽,足以缭乱情思。

高晓松对“那个时代”的回忆,充满温情和想象。如今手边新得了一本书,名叫《半生为人》,作者以亲历者的身份,来讲述那个时代的“才思与风情、骠悍和温暖”。她叫徐晓,曾是《今天》的一员,她笔下的人物,多为《今天》的成员:周郿英、赵一凡、北岛、芒克……还有高尔泰、史铁生等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不能回避的名字。

先随手翻翻,在111页上,看到了一张照片,足以为“白衣飘飘”作注。1980年,她的大学时代。她坐在小舟上,白色短袖衬衫掖进及膝短裙里。她的身体正对着摄像者,眼睛却望向湖面,笑容绽放,若有所思。她泰然自若的翘起二郎腿,可以清晰地看到脚上的短丝袜以及塑料凉鞋。我敢说,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装扮,这样的姿态,只能属于那个年代。后来者觉得古怪,对里面的人物而言却又无比熨帖。

书中照片,无过黑白灰三色。那些白衣飘飘的人物,神情里自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坚毅和自信。曾经在父辈的照片里反复地看到过这样神情,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

当然令我继续翻下去还是文字。一本曾在“知识分子”圈子里引起强烈反响回忆录,带动了新一轮“私家著史”风潮,亲历者对读者讲述大时代大事件里原本鲜为人知的细节,自然是吸引人的。只是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总以为历史的真相本不可还原,即使著史者秉持公心,所谓的信史,漏洞依然比比皆是。私人著述更难以洗尽恩怨,叙述者又每每不知不觉把自己当作全知全能的上帝,使我不能不对其讲述有所保留。

但是,我并不反感这类作品本身。相反地,我希望有更多人记录下他们所知道的一切,惟有如此,才能给读者提供尽可能多的比照,从而使我们更接近于真相——虽然永远不可能到达。

《半生为人》赢得我的信任。因为作者诚恳,并无打理“大历史”的野心。虽然偶尔走神,带出全知的口吻,总的来说,还是保持足够的旁观的谦逊,并不试图给人物下定论。或者因为所写的都是她极为熟悉和亲切的朋友与爱人,避免了这一陷阱。作者自己说:“与其说文章有好与不好之分,不如说有真与不真之别”。对这句话本身我有保留意见,然而作者的确是力葆“尊重之意、热爱之心、敬畏之情”。所以书的标题是“半生为人”,落实的是自身,而不是时代。

白衣飘飘,意味着物质极度匮乏,精神却又是极度张扬。中国历史自来就有一治一乱之说,鲁迅先生对此有个精彩注释——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何欲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政治上大一统的朝代,往往禁锢森严;一盘散沙的乱世,自由思想与精神反得以借机抬头。战国如是,魏晋如是,明末如是,文革浩劫之后亦如是。那个时代对真理的渴求与为真理献身的勇气,是今日无法比拟的;在创作上汲取与创新的渴求,对文学纯正的热爱,也是今日无法比拟的。

然而白衣飘飘绝非仅仅意味着超逸的诗情,而是坚定的承载世间的苦难。魏晋风骨绝不仅是宽袍行散挥麈谈玄,也是嵇康陆机张华们血淋淋的头颅。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必须做好准备接受主人公们追寻文学和真理之路付出的苦难,一程又一程的苦难。他们的遭遇,不仅是时代的残酷,某种程度上更是他们自我选择的结果。选择什么,承担什么,勇于承担,所以高贵。

也许因为这一点,书中的一个小人物崔德英(165页)的命运,和作者丧夫、入狱等等惨痛经历同等的使我心口微颤。作者说,她是“曾经以献身的精神投入《今天》,却因此而荒芜的人”中的一员。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因为对诗的热爱,遭遇不测,从此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道,至于癫狂。她愿意承担的,远远超过了她所能承担的。如她一般做着梦的“文学青年”,在那个时代,还有许许多多吧。

如果容我对文字作一点批评,那就是,它还带着一点那个时代的烙印。也许激情澎湃的语句与它的内容相宜,我却宁愿她更冷静一点,更内敛一点。

如果把这样的批评延伸到诗人们那里,我以为新诗有个悖论,最广为传诵的诗作,往往并非诗人最好的作品。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论其锋芒,自然是刀发于硎,论其艺术,去“扬眉剑出鞘”乃至文革诗作并不远。那个时代的诗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作品。人,其实是很容易被自己批判的东西同化。

高晓松在序末哀叹:“死去的人是幸福的,而我们还要在这个滑稽得令人绝望的世界上坐着,在黑夜里为一张赖以糊口的唱片撰写文案,并且试图讲述你们。”也许,一种理想主义的死去,从某个角度来说并非坏事,而是另一种坚实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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