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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日記(全十二卷)《朱维铮:顾颉刚改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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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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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1 东方早报 上海书评

久闻《顾颉刚日记》,已于2000年5月,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刊行,全帙凡十二卷,约六百万言。但直到去岁仲冬,始得《上海书评》鼎助,得窥全豹。

我生也晚,待1955年秋季入复旦历史系做学生,原任本系教授的顾颉刚先生,早在一年多前晋京高就,至中国科学院历史一所任研究员了。虽说无缘识荆,初入学便躬逢批判胡适思想运动。历史系的重点,当然是“肃清胡适反动史学思想的流毒”,也当然要连及顾颉刚的“疑古”。况且本系师长,多为学界名家,与胡、顾有旧谊者不少。不过给我的印象,系内十多位正副教授,除了个别紧跟者外,对批胡兴趣阙如,倒是常常议论顾颉刚在北京大会小会的表态,还时而说及他的旧事。这令我感到好奇,从此不仅常看顾氏文字,也注意他的生平。于是渐知此公并非所谓纯学者,而是总在政学商三界活动的人物。

正因如此,这回拿到《顾颉刚日记》,便在非务不可的正业之外,即漏夜通读,断续耗时两个多月,虽然不是一次愉快的经验。

它是“原始史料”吗?

联经版《顾颉刚日记》,据整理者顾潮女士的“前言”,可知它的主体原名《颉刚日程》,有两个“基本”:

“《颉刚日程》自1921年1月始记”,“以后连续记载数十年而基本上不曾中断”。就是说,它记至1980年12月顾颉刚去世前,曾有中断。

引人注目的,是“前言”的另一点声明:“由于父亲将日记作为吐露心迹的场所,七情六欲,无所不谈,其中自有一些激愤之言,或许对他人会造成伤害,鉴于日记的史料价值,整理时基本未作删改。”那么,这类具有“史料价值”的涉及他人的言论,倘有“删改”,是否出于顾颉刚本人之手?

我生此疑,还因为顾潮有以下两点介绍。

第一,见于“前言”。“日记册的版式是父亲于1920年12月自己设计的,用毛边纸线装,约十六开大小, 每页竖向分为‘ 日期 ’、‘ 事类 ’…… ‘ 备注 ’、‘ 一周总记 ’九栏;横向栏目有‘ 号 ’、‘ 星期 ’及‘ 预计 ’、 ‘ 实作 ’二行,且排三列,即每页可记三天日记;页左端印有‘颉刚日程’四字及‘ 年 ’、‘ 月 ’‘ 号至号 ’及 ‘ 阴历月日至日 ’备填,以便检索。”(引注:空格均原有。)因知单是版式就很复杂。可惜联经版《顾颉刚日记》,虽有皇皇十二巨册,却没有一页书影,令我辈有幸一睹《颉刚日程》原稿面目,只能凭空想象那版式的“备注”、 “一周总计”和“预计”、“实作”等纵横栏列,必留不小空白“备填”。

第二,据“凡例”,可知《颉刚日程》原稿,“系表格式竖写”,由整理者改为横抄付刊。原稿正文每段“起始空二格,转行顶格”,“‘备注’及‘一周总计’中内容各另起段,起始空三格,转行空一格”。由于横排刊本,正文与“备注”等用同一号宋体字,读时如不留心每条起首及转行空格,便分不清孰为原记,孰为“备注”。

其实,如今所见《顾颉刚日记》,有多少可称“原始史料”?已很难辨别。因为根据顾氏自述,他的日记,多半先写在随身小册上,再誊入《颉刚日程》诸栏,也即在誊抄时做过修饰。他由草稿变成正文,又常隔数日乃至一周半月之后。这样他的日记,“基本”非逐日的记录,而是“日后补记”。据顾潮“前言”和“凡例”介绍,有些部分未经顾氏本人誊正,例如“文革”时,“写于小笔记本及台历之日记,内容系依《颉刚日程》分段,故抄写仍同表格式者”。不消说,经过如此处理,连小笔记本之类所存顾氏日记“原始”本色,在联经版刊本中也都消失。

既然如此,《顾颉刚日记》的“凡例”之二,就越发值得注意:“其中日后补记者,附于当日之后。若补记日期相距不远,则以较原记缩一格相区别;若补记日期在隔年之后,甚至相距数年或数十年,则更以楷体字相区别。”

章培恒先生看了关于《顾颉刚日记》的某篇介绍文章,已感到奇怪:“我才知道顾颉刚的日记是可以补充的,一九七几年补记他年轻时候的东西。”(《述学兼忆师友》,《书城》,2008年12月号)而我阅毕《日记》,回头再看上引“凡例”,不禁更感到奇怪,因为已刊《日记》本来大半属于顾氏本人“日后补记者”,岂知除此而外还有“补记”,而且后一类“补记”,又包含所谓补记日期“相隔不远”、“在隔年之后”,“甚至相隔数年或数十年”等情形。尤因刊本对“相隔不远”的“补记”,用同一宋体字排印,仅较“原记缩一格”,与当日的“补注”毫无区别,又没有《颉刚日程》原稿影本可资对勘,谁能分辨?

关于“更以楷体字相区别”的那些所谓补记,大约不会有人相信真是当年旧迹的实录。困难在于同“补注”无从分辨的所谓补记,可以信为真相记载吗?除了章培恒先生所疑的几则,如顾颉刚补记他年轻时对王国维的看法等。令我更生疑的,是顾氏有没有像他模仿的康有为那样,用倒填年月之类手法,以补记来证明自己一贯正确或为自己作某种洗刷?

作为史学从业者,我相信马克思的一句话:“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历史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看来,要清除对顾颉刚补记的疑问,一个简单做法,就是将他特别记述的时地人事,寻觅相应史料对勘。

《顾颉刚日记》的余序

早在1950年代,通过批胡适运动和众多师长谈论,我已知顾颉刚很难与人合作。他多疑成癖,好听窃窃私语,尤好信未必真实的传言。例如院系调整以后,他所在的上海学院部分系科并入复旦,而他本人也被复旦历史系聘为专任教授。他请假一年,分明由于当局已有规定,专任教授不可在外兼职,而他时任上海大中国图书局总经理,经商收入远比复旦教授丰厚,但他却说不肯到复旦就职的理由,是因为周予同先生不欢迎他来复旦,所据便是某教授的私下传言。事实上,时任复旦主管文科的副教务长周予同先生,不仅与顾颉刚相交已二十多年,而且是决定聘任顾颉刚的复旦主要领导人。顾颉刚找借口继续经商发财,竟以传言为依据,忍心污蔑老友,还一本正经地写入《颉刚日程》(见《日记》1952年9月21日),此人所记可轻信么?

顾颉刚与同事闹翻乃至与挚友凶终隙末,更著名者一是鲁迅,二是傅斯年,三是胡适。鲁顾交恶,论者极多,在《顾颉刚日记》中也是主要题材,容后再考。他与傅斯年的关系,由谊同手足,而貌合神离,而终于“决裂”,以至他致函胡适,控诉傅斯年对他蓄意迫害,在以往很少有专门研究。随着《顾颉刚日记》的出版,卷首余英时先生长序《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的发表,这问题已引起海内外学界的广泛注意。

余序凡五节,第一节论顾氏的“事业心与傅斯年”,第二节论“顾颉刚与胡适”,第三节“顾颉刚与国民党”,第四节“1949年后的顾颉刚”,也都时时涉及顾、傅、胡的恩怨关系。我很佩服余先生对三造都取“了解的同情”的态度,却又感到余序或许调停过度,以致可能明知《顾颉刚日记》述及他与傅、胡关系,内有不实情节,却只含蓄带过。

一个显例,便是《顾颉刚日记》篡改他于民国18年(1929年)8月20日致胡适函的写作时间。

关于顾颉刚致胡适函

胡适于1949年仓猝离开他任校长的北京大学,有大批私人文件未及带走,其中包括众多书信。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选编了胡适留下的部分书信及函电稿,题作《胡适来往书信选》,分上中下三册,由北京中华书局内部发行。虽说发行限于内部,却很快传播海外。1982年台北远景出版社刊行的《胡适秘藏书信选续篇》,所收函件便与中华版雷同。其中收有顾颉刚致胡适信多通,当然引人注目。

前揭《顾颉刚日记》余序引顾颉刚致胡适那通长信,序中明谓写信时间为“1929年8月20日”,出注谓引自梁锡华选注《胡适秘藏书信选续篇》。核以前揭中华版《胡适往来书信选》上册第475号“顾颉刚致胡适”,引文及顾氏自署写信时间(“十八年八月二十日”),完全相符。

余英时先生通读过联经版《顾颉刚日记》的全部未刊稿,不会不注意《日记》在1929年“八月二十号星期二(七月十六)”那天,所记内容为顾颉刚在苏州会友、游园、训女等,没有只字提及给胡适写信。尽管此前四天(八月十六号),他曾经“到苏州饭店访适之先生”。

然而,《日记》1928年“八月二十号星期一(七月初六)”,却赫然记道:“写适之先生信,约五千字,直陈两年中痛苦。”同日“备注”又道:“适之先生前日有信来,疑我因骄傲致树敌,故作书报之。耿耿此心,每不为师友所解,强予办事,失其故我,奈何!”也在同日,又记“登日记七天”,显然此则乃属“日后补记者”。

于是我赶紧重读《胡适来往书信选》所载民国18年8月20日顾致胡信,核对字数,共四千八百余字,可称“约五千字”;内容呢?原信劈头便说:“接九日信,至感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两年来的环境和心情有非先生所知者,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详细一叙。”往下便由离北大到厦大说起,再详述到中山大学年余的遭际,中心就是述说与傅斯年(孟真)的关系日趋紧张,当然力陈错误全在傅斯年。信谓“先生信中劝我不要骄傲,我自己觉得傲则有之,骄则未也”, 随即絮絮叨叨,自我辩解并指斥傅斯年,表示心中充满“烦闷,愤怒,希望,奋斗”云云。凡此,与《日记》1928年8月20日“写适之先生信”所记要点无不相合。

关键在于写信的时间。《胡适来往书信选》据顾颉刚原信手迹刊印,信末顾氏自署作期为“(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日”。然而联经版《顾颉刚日记》,却录于1928年即民国17年同月同日记载之内。二者相差整整一年,就是说两个年份必有一误,哪个记载可信?

《日记》既为顾潮编定,且看也由她编著的《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3月一版)怎么说?该谱于“一九二八年(民国十七年戊辰)三十六岁”目内,在8月20日记“与胡适书”,夹注谓据“日记是日”,而后摘抄《胡适来往书信选》所录原信的两段个人牢骚语,既略去信中对傅斯年的反复控诉,更不提信末顾颉刚自署的写信日期。更妙的是该谱于“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己巳)三十七岁”目下,连“八月二十日”也不记,甚至不提顾颉刚在此月19日在苏州造访胡适一事。对顾潮这一含糊记叙,只能说是她已发现其父日记与致胡适原信的时间悖论,却以一则夹注表示宁信日记,而对原信明署的作期,以不了了之。

恕我直言,余英时先生似有同病。他在序中特别说明顾颉刚致胡适的那封信,作于“1929年8月20日”,昭示他以为《胡适来往书信集》初次发表的原信所署日期是可信的。他将顾颉刚此信定性为“向师门诉冤”,也与原信内容主旨相符。但也因此,他围绕此信一再考察顾颉刚与傅斯年的恩怨,多处引用《日记》,却始终未提《日记》将此信作期提前了整整一年。个中缘由,甚盼余先生有以说明。

顾颉刚改日记后述

所谓日记,顾名思义,当为逐日之纪录。古往今来,日记作者多矣。就已刊布的日记来说,作者或为写给自己看,或为写给他人看。无论写给谁看,原记可以秘藏,可以销毁,可以在生前择要刊布,可以在死后全文公表,却很少有人在事后增补,更极少有人在数年或数十年后以今律古,为达某种现实目的,而篡改昔作。

《顾颉刚日记》却表明,作者不仅补日记,而且改日记。

本来,时隔经年乃至数年数十年,所补当年当月的日记,可信度已令人生疑。可是,顾颉刚竟然在晚年修改中年所写日记,乃至将他发生在1929年的行为,一笔抹煞,还将原有记载移前一年。也许他以为改得天衣无缝,谁能质疑他亲笔改定记载的可信性呢?

况且他致胡适的那通长函,控告对象是傅斯年。傅斯年早赴台湾,随即名列“战犯”,1950年已猝逝。同样,胡适也名列“战犯”,在国共内战中进退失据,只能流亡美国,听任海峡两岸都予声讨。对于留在上海,在商学二界都自诩老大的顾颉刚,将既往一切实有或臆度的过错,统统推给胡适,并转而反控傅斯年,无疑顺理成章,而且死活都无对证,岂不惬意?

果然,从思想改造,“三反五反”到批判胡适,顾颉刚都能“过关”。他于是被召唤进京了,位居中科院一级研究员,月薪五百万,远过历史诸所首长;住房阔达十多间,较诸同所助研举家一室难求,有天壤之别。随即增补为政协委员,又名列民主促进会核心成员。因而他此后在日记中时时抱怨从政妨碍治学,是否真话?至少在京沪二地熟悉其人的学者中间,很少有人相信他的表态出自肺腑。

顾颉刚曾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但由于***的“最高指示”,顾颉刚又在1971年被定为二十四史校点主持人,被抄走的《顾颉刚日程》也发还。如今《日记》“更以楷体字相区别”的数年或数十年后补记诸则,就大多补记在这年以后。■

2009年1月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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