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谎言《失落的海誓山盟》

失落的海誓山盟——评《鲤，谎言》

晓晓来香港玩，千里迢迢带给我一本《鲤，谎言》，看到封面的那一刹那，心情立刻就踏实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进了心坎里。

如今作者当编辑可谓是司空见惯，如同演艺界的演而优则唱，纷繁茹杂中，不得不说张悦然这个名字还是最有吸引力的，她策划的主题书，从孤独到寂寞到谎言，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正正好好击中潜伏在我内心二十年的阴暗角落。于深夜审视那些见不得人的伤口和幻觉，反而能够更好得认清自己。好在阴暗毕竟不是阴险，对这个世界并无害处。

一直很喜欢张悦然也是因为这点，我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都贯穿了她的文字，扑面而来诡异的想象力，旺盛的青春气息，仿佛亚热带树林间的苔藓植物，蔓延的绿色使人避无可避。

她与生俱来的文字驾驭能力和超脱尘世的通透淡漠让我想起黄碧云或者再久远一些的张爱玲。文字中的细节充满了热闹的市井气，读完却有一种在悬崖上静静开放的宁静淡然，无欲无求。

抚摸封面的时候为一个问题思考良久：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可能没有谎言的存在。思前想后发现没有这种可能，好比书中所说：谎言是世界本质的一种。尤其是在中华民族这样一种讲究含蓄和留白的传统思想里，点到即止的真话，委婉含蓄的托辞，欲说还休的隐瞒，都是不同形式的谎言。而我统计学的课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statistic是lie的一种。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很擅长撒谎，冷静，有逻辑，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可以飞快地想出一个谎言来弥补上一个，特别是我擅长记住自己的每一个谎言，将那些捏造出来的人和事物分门别类储存进大脑皮层的褶皱里，在日后需要的时候进行检索。再加上我长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柔顺的长直发，圆嘟嘟的脸颊，心虚的时候就绽开恰到好处的可爱微笑，看起来纯良无害，所以哪怕再离谱的谎言都有人欣然接受，而至今仍未尝过谎言穿帮的苦头。

虽然常常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些爱着我的人发现我并不如他们想象般美好，但是依然深陷在谎言中无法自拔，而大多数的谎言也确实无伤大雅：为自己的迟到和爽约找小小的借口；在考砸了的数学卷子和没有做完的语文作业上模拟家长的签名；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口是心非；或者是面对餐桌上的美味勉为其难地客套着。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类型的谎言，并能在其中安然存活，甚至无法忍受失去那些谎言的时光。谎言渐渐变成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必需品，如同空气和水。

写作，社交，爱情，这些写在备忘录里的事项，清点起来，也不过是谎言而已。

自认对于写作并不在行，以前只是纯粹的自娱自乐，两次新概念获奖之勉强有了一些读者，他们写信问我小说里面的事情是不是我亲身经历时，我总是无言以对。我能够从小说里的女孩身上看到我自己，看到我曾经在校巴站台苦苦的等待，看到我为了他去剪的傻乎乎的齐刘海，看到我在那一个夜晚猝不及防的战栗，那些都是我的故事，只是这样的故事总是让我觉得难以启齿，有一些，连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羞耻而可笑。可是那些回忆在时光的作用下逐渐膨胀，慢慢就到了一个不吐不快的临界点，不断冲击忍受力的极限，于是不得不通过写作这样一个迂回的方式委婉表达。但是我在写作的时候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撒了许多谎，不自觉间，我让那个矮矮的女主角变得美丽高挑，我让那些纯粹单方面的付出变成了双方的互动，我让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变成了回味无穷的浪漫，一次次反复的书写反复的诵读，凌晨在笔记本闪烁的屏幕上做着删减修补，终于有一天天下太平的面具擦去了脑海中原本的记忆，真实的事件缓缓褪色，痛苦和创伤被永久埋藏，谎言发扬光大，我也可以从此自欺欺人地沉浸在虚构的美好里，然后活得不知年岁。

社交则完全出于无奈。在一所以培养未来商界领袖出名的学校里读着会计这样一望就能见底的专业，交际和应酬成了比专业常识更加重要的素质。化当季最流行的彩妆，穿从廉价服装店里掏来的尚留有线头的晚礼服，学习品酒，餐桌礼仪，谈论天气和巴黎时装周发布的ＬＶ新品，虚情假意的场合承载不起真话的重量。点头成了惯性运动，微笑会导致连续几天的肌肉僵硬，明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却要靠一个个谎言来显得自己身家显赫，背景殷实。 别人总是夸我举止得体，谈吐风趣，最厉害的是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微笑，他们却每次回到宿舍，在往被磨破的脚趾上贴创口贴，用海绵一点一点卸掉睫毛液的时候，我都会有种整个人被抽空了得悲哀。觉得在那样日复一日的谎言里，身体里有一些曾经最骄傲的东西就慢慢地无法挽回地流失了。可是想起父母当时花大价钱送我来这里是殷切的眼神，每一次还是要打点起笑容。有一次听一个金融界的青年才俊讲解成功之道，说起成为商人最难过的一关，就是要面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撒谎。利用他们的人脉，赚取第一桶金。突兀地，在温暖如春的宴会厅里听到满身鸡皮疙瘩。原来在利益的驱使下，最亲近的人只能成为最合适的牺牲品，所有的一切在谎言面前都不堪一击，庞大的金融帝国只是由谎言组成的海市蜃楼。

爱情便更加容易和谎言挂上钩。看到许多文章里说世界上是没有长久的爱情的，要么一拍两散，要么进化成亲情，常相厮守。在最初的年岁里，自然是不信这些，宁可相信自己充满弹性的肌肤，充满朝气的身体曲线，和充沛的情感。慢慢才发现原来一切真的是这样，原来那些表面强大的缘分，也只是在看着对方渐行渐远。时光的长河滔滔不绝，所有遇见的人和事，见到的美丽风景，亦只能匆匆投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倒影。许下的海誓山盟，轰轰烈烈，很少有实现的瞬间。而像我这样一个被人认为单纯到近乎傻气的爱情白痴，也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心爱的人，一味的付出，为了一点回报可以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姿态，一次牵手就可以高兴许久，一个拥抱便愿意付出一生。可饶是这样，还是很快就会倦怠，身体里并没有那么多富余的情感，生命也不为谁长久停留，说过的爱最终还是谎言。而真正爱我的人，父母，家人，朋友，他们始终都在那里，忍受着我的乖张和任性，以及恋爱时候的冷漠和忽视，不多说什么，亦不做任何承诺，却年复一年给我留着一付昭然若揭的温暖怀抱。

罗罗嗦嗦扯了这么一通，我只是想说我最喜欢的文章是态度里面的《缩不回去的鼻子》。技巧稍显稚嫩，语言也并不是最为绮丽忧伤，总而言之并不是本书中文学性最强的文章，但是文中打动我的，是一个个微小的细节。隐藏考得不好的试卷，大人和孩子的斗智斗勇，认错，坦白，见老师。相较于那些***，死亡，这些平实的叙述更能引起我的共鸣，让我仿佛经由时光隧道回到少年时代，捏着没有拿到第一的成绩单，徘徊在家门口的花圃旁，想着该如何撒谎才能逃过一顿毒打。这也是为什么我每期最中意态度栏目的原因，看着那些作者们用炉火纯青的语言和技巧剖开我自己内心深处掩埋已久的阴暗角落，揭开了长好的痂将长满羊齿植物的空洞剖开了给我看，我所获得的是一种深度自省的***。而看到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人，都有着相似的悲哀，内心多少也会平衡一些——这是人永远无法克服的劣根性。

小说部分其实一直是本书系的重头戏，张悦然，周嘉宁等都是喜欢已久的女子，看到她们的文字如同见到旧友，内心欢喜。而节录部分无论如何用心良苦筛选，丧失前后文的铺垫，总是会令阅读变成一件不那么畅快的事情。

本期路内的小说初看颇有一些毛骨悚然，之后就沉迷于作者严密设定好的悬念和逻辑之中。是一篇顺利成章的好小说，双线并行又相互交错，语言干净而有力度。人物刻画，情节烘托，仿佛卷轴一般不疾不徐缓缓展开，而很快读者就进入了作者设下的套中，内心深处将谎言默认为现实，成为了悬念的俘虏，最后沉溺在剥茧抽丝般接近真相的***之中。而且相对其他小说来看，此文的内涵已经算是非常的积极向上，有谈及主人公对于谎言的反省，和灵魂上的自我救赎，算是颇为积极的对抗谎言的方式。

未看时已经知道悦然的《七点零一分》引来颇多争议，而焦点就在于对于“性”的描写上，所以看的时候做好了看到限制级描写的准备，导致看完之后内心有小小失落。

个人觉得描写的细致和露骨程度都不及村上春树的小说，和其他市面上的所谓“禁书”相比更是小巫见大巫。

谈会到小说本身，几个构思精巧的小故事，形散而神不散，看似杂乱无章，读后细细回味却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微妙的细节描写，巧妙的气氛烘托，点到即止的语言，犀利准确的用词，一贯的悦然风格，她的长处，她的精妙，并且在不断进步着。

我看她的文字，从《樱桃之远》里面吃三色冰淇淋到《誓鸟》中教堂里坠落的一袭白衣再到如今《七点零一分》的***，我看到悦然的成长，以及在阅读中我自己的成长，并为这些成长而满心欢喜——人不可能长久停留在纯情的会做梦的十七岁，永远年轻永远单纯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

但是还是要说，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悦然的这篇文章，似乎写的时候有些仓促。虽然有一贯的好语言，玄妙而不可尽述的意象，看似散漫的表达和努力营造的内在联系，但是这些长处在《好事近》甚至悦然更早期的作品里已经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地，轻易无法进步。这次的小说只是能够别贴上“悦然著”的标签而缺少开拓与创新。所以希望悦然下次能够尝试不一样的文风，二奶也好***也好，内容不是主要，我只是想在一次迷失在悦然的文字城堡中。

最后的最后，不得不说《鲤》系列的插图和前言是个不灭的亮点。摄影师其实就是在用光和影撒一个弥天大谎，而简单的黑色白色，加上虚化模糊了的边缘，总是让人轻易进入柔软而充满幻觉的文学世界，如同在脑海里按下转换插头，纷繁芜杂的世事自动退去，连思考方式都文学起来。而卷首语则看得出是悦然呕心沥血所作，寥寥数语极见文字功力，她的文字是让我们心甘情愿沉溺于她编造的谎言之中的灵药，而我们最终不负众望，匍匐在那些庞大而美丽的幻象中。

阖上全书的时候，蓦然发现这本书才是一个最大的谎言，它是那么坦然地将谎言放大了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谎言的情状和内涵，可是，又有哪些谎言是说得清道得明的呢。

人生里，那些聚散离合总有命数，世事太过残忍，便只能在谎言中闭上眼，不忍注视。

真相是失落了的海誓山盟，谎言让我们对世界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