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的老太太目光如炬:“你又挨揍了?”
邱晴摸摸头:“完全是我不好。”
老太太点点头:“那简直是一定的。”
邱晴在这所大布景内出生长大,眼看着母亲与姐姐都取到戏份,参予演出,再不走的话,剧本恐怕要交到她手中。
日头真毒,晒得她晕眩,没有用,明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她同自己说过,无论怎么样,一定要读到毕业,只差两年,大不了天天搜书包。
做足功课,不管闲事,独来独往,饶是这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她。
要当心我的小妹,她没有骨气,只有目的。
看到感动之处,照样落下泪来,戏里女主角的遭遇其实并不比她们母女更惨更差,但生活一拖数十年,逐日过,再悲哀也会冲淡,戏浓缩在数十分钟里,感人肺腑。
是有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她见过她们,清丽脱俗,生活环境太过完美,使她们的智力永远逗留在某一个阶段,她们住在雪白的屋子里,睡在雪白有花边的床罩上,过着单纯白蒙蒙的日子,也结婚生子,也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纸从来未曾着色。
床头没有钢笔,茶几上没有粉红色私人电话,案上没有插着鸢尾兰的水晶瓶子,她不是小公主,她父亲没有王国,她甚至不知道她父亲是谁。
她如果想拥有什么,就必须靠双手去争取。
邱晴微笑,她一向不是任性的女孩,一点点平息下来,她说:“我不要同什么人争。”
麦裕杰看她一眼,“可是你生他的气了,你从来不屑生我的气。”
麦裕杰拉住她,“何必去高攀人家。”
“你放心,”邱晴说,“我才不会去高攀任何人。”
“我要争取的,绝不是男朋友,他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近七点左右,曾易生不错是来了,身边却跟着白裙子。
真像个白色的幽灵,无处不在,将来结了婚,想必跟得更贴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厌恶地自后门溜走,她没有赴约,她觉得没有话要对曾易生说,她决不肯担任甲乙两角其中一角,轮流登场;要不,从头演到尾,吃力无所谓;要不,罢演,她是这么一个人。
“你又不是真的喜欢曾易生,你只是向往他的世界。”
邱晴忍不住莞尔,麦裕杰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这两三年来,他翻来覆去研究小姨子的心理状况,几乎可以成为专家。哈哈,看到这里我笑死了
却没有人哭过,眼泪在这里是相当奢侈的东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见过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都没有流泪。
生命从来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个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这个道理。
男孩子需要比较好的环境栽培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不比女孩,随便哪个角落,蜷缩着吃些残羹冷饭,也能成长,不过最好还是要长得美。
邱晴终于拨电话给麦裕杰。
经过好几个人的通报,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她简单地说:“我升学需要费用。”
她很怕他会多话,但是没有,他更简洁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来。”他先挂断电话。
邱晴并没有恍然若失。
合理的解释?一定有,邱晴肯定聪明的贡心伟有三百套分门别类的好解释,但是,
所有的解释不过是虚伪的借口,听来何益?
失约,不外是不重视这个约会,何用解释。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邱晴自十岁起就想问麦裕杰这个问题:纹身洗多了会不会褪掉一点儿,像牛仔衣裤或悲痛的回忆那样,经过岁月,渐渐沧桑淡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冒着刻骨铭心之苦去纹一身图画。
警车过去了,深宵,对面马路卖女服的档摊,宵夜店,桌球室,都仍然营业,街上点着数万支的灯泡,温暖如春。
麦裕杰用手肘轻轻推她,示意她看楼梯角落的交易。
一个穿玫瑰紫缎衣黑色丝袜的女子匆匆自小童处接过一小包东西塞进胸前,小童一溜烟似地滑脱,女子抬起头,惊惶地四处张望,这时,人家也看清楚她的脸,尽管浓妆,幼稚的表情显示她才十五六模样。
邱晴喃喃说:“街上只剩老的小的,适龄的大概全到你的夜总会去了。”
“记住,”麦裕杰说,“这条街叫旺角道。”
邱晴不语。
“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起码有一条这样的街道,你不必为本市难为情,也不用为自己发窘。”
待上课铃真的响起来,邱晴回到课室,已经累得睁不开双眼,整个课堂里相信只有她一个人横跨阴阳两界,光与影,黑与白,生与死,善与恶,她都领教过,疲倦也是应该的。
朱外婆与别的老人不同,她始终精灵、清醒、从不噜苏,也许老人同孩子一样,无宠可恃,自然就乖起来。
他取起照片端详,喃喃说:“她真是一个美妇人。”
邱晴轻轻接上去,“所以能够活下来,你不晓得有时一个人为着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真是一个解释的世界,人人急急寻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医生证明,事主必须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释身子为啥不听使唤倒了下来。
人人对人人抱着疑惑之心直到听到合理的解释:不,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没有那样说过,我怎么会呢我是个老实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难,她打算背起所有传言及流言。
他们能诬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们主动,一定比她更早垮下来。
难怪那么多人羡慕势力,一句话一个手势便为苦难人消灾解难,俨然上帝一样,多么叫人感动,霎时间被搭救的人哪里还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到底还是青嫩,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如今他说起邱雨,永远无限依依,忘记他曾经一度要决意离开她,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实,麦裕杰脑海中的邱雨,跳过她所有的缺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但如果她现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视她为陌路。
邱晴接着说下去:“我个人的资料,有几点最不容忽视,我那长期食麻醉剂的母亲是脱衣舞娘,我义父最近成为通缉犯,我姐姐走完母亲的老路死于非命,姐夫有两次案底,现任职欢场经理,还有,姐夫一直供养我,你不认为我与他之间无比暧昧?”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完全实事求是。
小郭很难过,被逼着回答:“我没有漏掉这些。”
邱晴说“很好,你的功夫很到家。”
麦裕杰冷冷说:“你回去同贡少爷讲,你不接这单生意。将来他娶老婆的时候,你才免费为他服务。”
邱晴站起来,“让郭先生把调查报告交给他好了。”
小郭第一个讶异。
邱晴说:“这是我的身世,我理应承受。”
假如她逃避,贡心伟也逃避,两人永远不会碰头。”
邱晴说:“把一切都告诉他。”
麦裕杰说:“他知道后永远不会承认你。”
“假使他不知道这些,他所承认的也并不是我。”
麦裕杰露出一丝笑意,“小郭,我这小姨怎么样?”
小郭摇摇头,太骄傲了,要付出代价的。
邱晴刻意打扮过才出门,见到茶座中还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贡太太的亲眷,邱晴比起她们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因为比她们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保镖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贡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你怎么能在这个环境里做高材生?”贡心伟万分感慨。
邱晴笑一笑,“因为我闪亮的才华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贡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外头人深深诧异,年轻的女郎看上去似中区一般写字楼里主持决策的管理阶层人物,谈吐衣着姿势,都与这个行业的传统作风没有一丝相似。
她最令人不安的一套谢进谢出,请前请后,讲话不带一个脏字,声线绝不提高,即遇有争辩,她的声音仍然小小,但却不由人不听她说话。
他们想,这要不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要不就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记得她在这个年龄,还努力把整个世界分成光暗两面,总希望阳光照到身上,新一代思想完全不同,她们只有目的,不理青红皂白,要光的时候,信手开电灯,要多大的电伏都有,再也没有人问:像你这样好好的女子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邱晴发觉全市各行各业的人都志同道合急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得最高的名同利,走捷径当然要不择手段,付出代价,假面具统统卸下,交易直接***,不下于她那一行。
过去,年轻男女视感情为大业,再没有可能,也得为恋爱而恋爱,什么都可以抛在一边,沉醉在对方的音容里。
新一代想法大大改变,人们的精神寄托由感情转到工作上去,一般的想法是有键康有事业就不怕没有伴侣。
这样理智,其实丧失不少乐趣。
斐敏新自问放不下,十年寒窗,他刚聚精会神预备来一个十年奋斗,分秒必争,锱铢必计,睚眦必报,无论怎样都不会到深山隐居,于是亦陪着外婆笑。
“你看,你一定比我成功,”他讪笑,“你有学问,你有常识,再加上你不爱任何人。”
邱晴并不知道不爱任何人有这般好处,想想也是,不然的话,晚上怎么能够心平气和穿戴整齐了前往贡家作客,有这般好处,她几乎决定永远不爱。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义上无论是什么身份,实际很难躲避异性的纠缠。
“过去的事情知来干什么呢?将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郭先生,这是我的身世。”
“今日世界可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世,你的成就有多大,你便有多大,谁会吹毛求疵来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即使有这等人,何用理会。”
社会现在富庶进步,每一行每一业都建立完善制度,不必揣摸试练,有一点点好处一点点噱头,即可鲤跃龙门,怀才不遇的时代终于过去。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着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着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
斐敏新赌气,不顾后果,讽刺邱晴:“你的语气,多么似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会儿,“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他后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这就走,我们改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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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能回头。在这个世界上不就是各取所需么,对谁都一样。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11:0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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