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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跑吧《一个人的厄普代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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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9: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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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2007年秋,我第一次读到厄普代克的小说。当时,他的《纽约情人》和许多其他名家的中篇收录在一起。读时,我内心似乎跟着他的叙述节奏走进一条平缓流动的河流,静谧、含蓄,带着温情而怀旧的视角去观察一个婚外情男人的精神世界。

厄普代克爱用文雅的笔调把字句里的人调和的面目模糊内心细腻。小说的开头是一个男人出差独自坐火车进纽约的片段,火车像缓慢的成人仪式一样,把一个外省男人从熟悉的家庭、世俗生活中抽离出来,缓缓进城,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这是小说家试图温和地把我们带进一个可以理解的男性世界中去了,好比开门迎接朋友,温暖的拥抱或和美的笑容是相爱的第一步。进纽约,本意味着翻天覆地的改变,厄普代克巧妙用火车做了主人公和读者之间的一滴润滑剂。

后来我又读了很多厄普代克的小说,其中大多数讲述的无非是类似的美国中产阶级男性,他们过着社区生活、稳妥地偷情、然后离异、劫后余生……婚姻生活、***生活是厄普代克小说里永恒的母题。每次看他的小说,我无一例外把自己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全部交付给了厄普代克和他那些复杂的男主人公们。我有时甚至觉得这些男人内心世界全部是统一的,并没有变化,都是内心丰富、躁动、在懦弱中带了许多内省,他们和作者一样温文尔雅,但同时在结束情事时又表现出冷漠理性。而厄普代克一向把这些偏离婚姻轨道的情事处理得异常冷静,所有人都在洗牌后回到原点。欲望覆灭了的美国中产阶级们,在潮退了,往往又安静地坐在花园桌边了,平静看着另外一个同样欲望覆灭的妻子。

大同小异的情事、面目不清的主人,琐碎而平庸,厄普代克却征服了我相当一段时间。厄普代克去世时,一名作家说,他写出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情感世界、婚姻世界,世俗和神圣的并存的世界,也因为如此,美国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那拨人,家里的书架上或多或少都有厄普代克相伴。我深以为是。

在写作《夫妇们》20年后,厄普代克谈起过写作背景,“这本书涉及的是当代社会———生活在经济富裕和冷战中的那些人们。现在的社会已经使得工作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他们不再相信工作作为一种职业的重要性而是转向各种程度的‘交友’。他们最关心的是床上和桌子边上的生活。”

在中国当下,我想新成长的中产阶级们,或许也在经历美国上世纪60年代类似的情境。物质丰裕后,人内心更加细腻敏感,感觉也在同时倾向于物化和自恋状态,当周遭充满了躁动和可能性,男男女女该往哪里走?

“我们群聚在一起,像蛇在一个荒芜的洞里蜷成一团那样生活着。六十年代教给我们交媣的高度道德价值观。我们迟迟不愿放弃一个既令人愉快、又有益于健康的活动。话虽如此,你终究不能跟所有异性睡觉,我们是有责任感的中产阶级,有工作、有子女,风流韵事需要有精力,还要经得起折腾。我们还没有学会把感情从***中消除掉。现在回头算一算,跟我睡过觉的异性人数,加起来远不及当今一个大学生在四年中所交接过的。有些女人始终没能和你睡觉。现在回顾起来,这些人具有一种反常的清晰度,也许是因为在那团滑溜溜的蛇里,彼此接触太少了,因而一直很明显。”

半个世纪前,厄普代克就曾从这样的眼光俯瞰了上世纪60年代周围朋友和他们的情感生活,用历史和整体的眼光来看待自我和自我所在的阶层。虽然他的情感小说描摹谈不上为我指路,或成为内心的明灯,但至少让我能够和缓的去理解我曾不能理解的人与事。我想,我的成长里面,如果这两年有一点点对人理解的进步的话,其中多少与阅读厄普代克有关。

于我来说,有三点支撑起厄普代克在我内心世界铺设的一座桥梁:

1、 清晰可见的内心世界。有人说厄普代克向普鲁斯特学习了意识流手法,把人物复杂化的内心世界极度铺呈,这样的好处是可见的。我们理解人物,不仅通过行动,更多了触角可以深入到人物内心。此外,所有偷情的男人都是厄普代克招牌式的模样——具有高度的、带知识分子气的反省精神。在阅读这样男人的内心世界中,读者如我很轻易就感到一种适度的理性,会放松警惕,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绿阴满地的区域——一个内心敏锐、观察力又不偏颇男人的世界,这让你感到安全。比如,“我不喜欢自己交战时的样子。争辩时的激情往往使得我变得苛刻和燥热,陷入夸张与谎言之中。至少,我们应该对事物持精确的态度,抱以沉默的礼节,一种无言揣测的礼节。” “我们都是一些颠覆细胞就像地下墓道里的那些人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是要挣扎着冲出享乐主义而我们却试图要回到其中。”这样一些对自己所处境域有明确认识的男人,你会以为他们会跟这些字句一样,明晰可见。至少在某些时候,你以为是这样。因此,有人曾诟病厄普代克的“兔子”里的***描写,没有人能够相信一个没有念过大学的工人有如此良好的床上审美品位,对各种女人有完美的细腻的观察角度。谁都不怀疑,这是那个从小学绘画的、又因皮肤病自卑的哈佛男人的化身。

2、 温和优雅的阶层观念。厄普代克哈佛毕业,在海边有别墅,有4个孩子,曾离异一次。在他的世界里,除开糟糕混乱的情欲事件外,他的主人公大多都带有一种健康、温和的家庭观念。这跟常年穿套头羊毛衫的作家有关。才女作家鸥茨曾评价他的兔子四部曲,是献给美国的一首情歌。40年的大跨度,他从兔子的角度串联起时代、政治的变化,讲汽车、冷战以及70年代人的特征,无不让你觉得信服。这些时代和阶层的认同感,不知不觉中消弭了主人公和读者直接一些观念隔膜,主人公总在不经意就流露出敏锐和细腻的阶层品位和观念:“我喜欢这栋房子,它建造于我们这个苍老的世纪之初,那时的劳动阶级与职业道德仍然同为一体,正像正门两侧那优美高大的多块玻璃侧窗等处静静流淌的优雅的细节所显示的那样。”

“电视以及不可抗拒的魅力犹如一团火,我们进到一个空房间之后,把它打开,一个会说话的面容会跃然其上,其慰藉胜于燃烧的灌木。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与温暖和忙乱的厨房相比,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会显得像个荒野,那里即使不会有我童年时由于无知所相信的半虔诚的假鬼魂出没,也会受到社会上那些真正的偷窃者、闹事者和毒瘾发作的强盗们骚扰。”

3、 束缚而深情的情爱态度。和亨利·米勒里那些野蛮公牛男人相比,和米兰·昆德拉那些轻逸的布拉格采花大盗相比,厄普代克式情人们多了很多束缚,如:早期的兔子喜欢妓女也是带着孩子逃课式的甜蜜报复,中年的兔子喜欢邻居更多是因为女人主动而非自己愿意,晚年和儿媳更多是被可怜;或如教授罗杰这样喜欢自己侄女还带着强烈的老年人的自卑感;只有许多中篇里的男主人公是带着半推半就的风雅被一个个偶遇的成***人折服。尽管如此每段情事都因过度思虑、或者中年人摸样的情感纠结,让厄普代克式情人们多了世俗庸常的拖累。他们处理男女关系时,很少占据主导权,我们所能看到的男人,不再是以前小说家笔下那种泛爱、滥爱、荷尔蒙分泌过多的雄性动物,而是一些享乐主义懦夫,深情又胆小,在细腻和美的床事之后,易受惊吓的跑开了。他们从没主动追求情爱享乐,但浪潮推到他们面前,又一再模糊感到自己的冲动,但他们太胆小,情爱最后只能逃开。你发现不是因为道德观念将他们推开,而是他们的胆小,害怕洪水猛兽的欲望会吞剥他们的平静生活。

“她身上有一些沉甸甸的、母性的和神秘的东西,他无法视而不见。”“说出艾德娜的名字,在我嘴里说出它,对我来说就像看到了一片***的皮肤,是一种明显的危险的小快乐。”“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和别的什么人颠鸾倒凤了,只能和徐娘半老的詹妮丝来一次少一次了,他看见自己面前只有这种可能性,直接而冷峻,如同这条熟悉的老路。”

这些隐秘的、小小的、粘滑的快乐和绝望,这就是兔子们的生活,这些情人们胆小,易受惊吓,但头脑清楚,反应灵敏,社会的动荡从没打搅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群人,庸常的有如我们身边相熟的男友女友。

“除非爱遇到了障碍,否则并不存在什么浪漫的东西,我们只是喜欢沉浸在浪漫之中——也就是说,自我意识、强烈的感觉、激情的变化和延长,以及随之而来的朝向灾难的高潮——而不是浪漫瞬间的光芒。”

也就是说,兔子们需要的只是浪漫的自我意识,我称他们为享乐主义懦夫。这些虚假的现代性碎片,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片,所以我相信自己才会被它打动。一直记得《纽约情人》最后的冬天的结尾,作为纪念厄普代克的最后文字。

“即使是隔着有羊毛衬里的皮手套我也能感觉到她那一触之间的真实,感受到丝绒般真实的回归,那年轻的织物。那是一种当世界还充满各种选择时的感觉,在她的面前,我感受到一种一个男人与女人相处时所能感受到的死亡和恐惧,而这个女人曾经为他敞开过自己的心扉,现在却可望而不可及了。”

2009年1月28日,约翰·厄普代克去世,享年76岁。他为这个世界留下了25本长篇小说、5部诗集、大概12本短篇小说集、4本文学评论集。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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