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路的男人《带着你的尊严活下去，或者死去》

2005年布克奖得主约翰.班维尔（John Banville）在获奖作品《海》中，用优雅的笔触去描述了人生的缺失：主人公马科斯的童年自有痛苦迷乱的阴影，而当下的人生又不断遭遇新的缺失，只能回到儿时的小镇寻求安宁。在小说的最后，马科斯的妻子安娜死去后，一个护士找他，“于是我转身，跟她走了回去，就像走入大海。”

文末的最后一句话，精准地概括了我阅读《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感受：马科斯“走入大海”，就是带着他的回忆与悲痛，返回充满遗憾、阴谋、残忍的世界，带着自己的尊严与耻辱活下去，像溺水一样活下去：在挣扎中死去。而《走下坡路的男人》中，12个短篇，生动地刻画出的那些男人，他们走进了人生这片汹涌的大海，在挣扎中带着自己的尊严活下去，直到沉溺而死。

最好的例子无疑是《体验完美》中的奥格尔，被诊出绝症，却竭力维持健康的表象，最后只能在痴呆老太太与他的喃喃中“体验完美”，老太太对奥格尔说：“找到他们后，我们就去野餐。完美的一天，完美的结束。”而奥格尔说出了“好的”。而这两个字隐含了多少的心酸：自己竭力维持的，如今只能成为幻想，就如痴呆一样的幻想。然而奥格尔像最勇敢的男人说出那句“好的”，在承认自己的虚弱同时，也走进了那片大海。但是，走进这片大海，又需要怎样的勇气，去直面死亡与生活的残忍无奈。

盖伊.范德海格不仅精于捕捉男人走进大海的身影，也精于让男人在沉溺之时，营造出壮观的巨浪：比如《跳舞的熊》，这是我相当喜欢的一篇。一个将死的老人，在生活中的每个方面都显得无比虚弱（这得拜那位飞扬跋扈的保姆老太太所赐……），但是在回忆中，他又看到了那头跳舞的熊——被驯兽人强迫跳舞的熊，本应拥有尊严的熊，最后没跳成功，只能被驯兽人狠狠地辱骂鞭笞。熊与老人的共通之处是不言而喻的，而熊曾是森林中的猛兽，老人也带着自己的尊严，于是最后老人锁上了房门，把保姆锁在了门外，老人终于愉快地，看到了熊的欢快舞蹈。再然后，他倒在保姆的怀中，就像投入熊的怀中一样，死去。这个故事我剧透了，但是没关系，这个小说中盖伊表现出的慈悲、以及对细节的掌控，才是真正打动人的地方。他聪明地把握住了老人骨子里的气质，把它外化为一只跳舞的熊，一只被鞭打的熊，最后，让老人与熊一起创造了神话。作者简介上写：盖伊受美国哥特式小说的影响。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个小说就如美国南方哥特流派作家们的手笔，在阴郁的环境中创造孤独者的神话。

而更多的时候，盖伊着重去刻画孤独者的孤独，而不是超越孤独。就如盖伊深受其影响的俄国文学，把笔触伸进小人物的灵魂。比如《看客》（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篇，我个人认为当中的心理分析并不够精准，叙述也显得不够成熟）小男孩在奶奶与姨妈的情夫的博弈中，就像《杀手》中的尼克亚当斯一样，看清了人生的复杂。又比如《团聚》，（顺便说一句，这个小说曾选入《最佳美国短篇小说》，然而盖伊是加拿大作家），生意失败穷困潦倒的父亲在回妻子娘家聚会中，内心遭遇了无比的孤独与痛苦，愤愤离开，最终却只能与妻子妥协，这个故事写得比较节制，却很悲伤，而盖伊加入了那个六七岁的男孩，无疑强化了那种悲伤。最煽情的莫过于《离乡人的聚会》，一个退休老教师去英国看望自己的学者儿子，穷困潦倒的儿子，内心百感交集，那种知识分子的困惑，连我这种没有知识的人都看得无比心酸。没错，或许因为写的是老知识分子，盖伊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写得相当煽情，但是我喜欢，我就喜欢这种煽情，正中我胸口最柔软的地方（好吧我承认我也在煽情而且煽情得很恶心）。

盖伊自然也触及到青春期的燥火。《鼓手》和《笼子》写的是同一个少年的故事。文字充满了力量与那种青春期的不安，年轻人悸动的心，面对人生的复杂的困惑，做出选择的犹豫……都写得相当到位。其实这两个小说的文字功夫才是最精彩的。那些带着点小聪明又有点下流的比喻句真的让人捧腹而又心酸：比如把人的脸形容为“涂满奶酪的比萨饼”，把女社工比作“《兔八哥》里面的那只在亨鸡福亨看来性感十足的寡妇老母鸡”。再看这些语句：“我们文学课上读的书，人都有麻烦了，却还挺着脖子担心“原则问题”，就像哈姆雷特，还有双城记里的什么家伙。有没注意，这些书里有谁能活到结尾？”等等。这样的小说，最主要的还是要自己去读。

与之类似，《走下坡路的男人》与《山姆瑟伦与埃德》讲述的也是同一个男人的故事：一个胸怀大志的英语文学与哲学学生，华丽丽地失业了，然而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老婆终于受不了他了，给他戴了顶绿帽（他还被情夫打了一顿：准确来说，他想打情夫，却被痛扁了一顿），和他翘掉了，他却缠着前妻。他依旧是一无所成，前妻彻底受不了他了。最后，他还是走出了生活的阴影。还写了一部小说（这个小说是一部西部故事，一个英雄的故事，与Ed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反差，或者说反讽）。

看得出来，作者对埃德这个人物充满了感情，这两个小说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读了好几遍的。作者之后还为Ed写了一个长篇，也是他的第一个长篇，叫《my present age》（作者简介上译为：我现在的年龄），他改造了自己的生活，但前妻遇到了麻烦，他又陷入了踌躇。

这两个小说的火候恰好，叙述灵巧自如，人物的灵魂***裸地摊在纸上，在这小说中，能读到那近似于自嘲的嘲讽，也能读到伤感的人生缺失，就如《海》当中的马科斯一样。但是埃德找到人生的位置，要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带着自己的尊严活下去，和马科斯“走进大海”一样，都是悲壮而伤感的。

盖伊让我们在前11个故事陷入绝望，最后才在书的结尾给了我们一缕阳光。但是那阳光是不是短暂的，我们都有自己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书中的那些失败的男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活着，活着死去。他们在与生活、死亡做搏斗，最后才能找到自己的生活，带着自己的尊严走进人生的海洋。本书最感人之处，就在于盖伊挖掘出了这些男人的精神世界，我们可以找到慰藉、找到感伤、找到生活的真相。

我似乎没怎么提到盖伊的叙述。在这些小说中，盖伊充分体现了他的功力，为每一个故事找到最合适的叙述手法，灵巧自如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不为所谓的技巧牵着鼻子走。文字就更不用讲了，有机智之处，有耍小聪明的伎俩，也有优雅感人或粗犷的抒情。作为一本处女作，这的确是一个好的开始。而且在三十多岁写出的这本短篇集一出版就夺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的确是不简单，我自然希望在将来，能看到更多盖伊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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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没有什么问题，译后记写得好，比这篇书评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