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错误乃是竟打算把这本书从头到尾一行一行地看完。把一本厚八百多页而到了七百多页时白鲸还没有出场的书一行行看完!你能想像一本叫《安娜·卡列尼娜》的书,假定有一千页吧,前面八百页约有五十页提到了安娜的名字,不到二百页在讲故事,而其余的篇幅在大讲特讲时装业、香水业、各省风俗、恋爱指南以及种种由这些东西引申出来的山寨哲学和人生感悟?等到安娜终于带着她标志性的洁白的额头,高耸的双峰以及男主角赠送的首饰和绳结姗姗出场,观众热情已经用尽,听天由命地看着他们进行了三天的生死纠缠后终于同归于尽还搭上了男主所有的心腹朋友和家当——乌啦!真不知道作者是不是觉得,为了尽可能真实贴切地传达那种在无边无际的荒凉大海上航行的感觉,那种漫长、寂寞、无论情绪掀起什么样的怒火最终都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和诅咒的心境,就一定要在好端端的故事情节里插播大段大段的私人研究成果,用以营造高仿逼真的摄影棚效果?
想起重看这本书纯粹是心血来潮。如今看来还要感谢当年那巴掌大的缩写本,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觉得缩写本比原作来得好看。我只是想看一看那充满技术与力量的捕鲸生活——那些热血沸腾的男子汉们一枝接一枝把精钢的标枪捅进海兽肥厚的躯干,吊钩一块接一块剥下鲸脂,以及每一个人在甲板、小艇和捕鲸索间用尽了力气,像一个神话里的勇士,把脚踏着海洋,拉圆一张用山脉做弓背的弓瞄准太阳。生命像一块芳香油腻的鲸脂,在手心里实实在在地躺着。可是原作实在活像一本老字典,甭管它封皮是不是鲸皮订的,只翻得人哈欠连天。大鲸是很美好,可是我不想看论文。
“费达拉呀,费达拉,你的灵车的确不是人手做的,你的灵车就是莫比·迪克!”
缩写本里我印象最深的这句话,却在原著的最后几十页才看到,我实在很痛苦。《白鲸》的隐喻、暗示、象征极多,可惜都被过长的篇幅及学术内容冲散了效果。然而与它想要达到的目的似乎相反,(我们把那些论文暂时撇下不提),所有对于死亡、毁灭、绝望的暗示,都被叙述者以实玛利那种决心一意要远离世外的冷静、和亚哈船长像标枪头似的雪亮的仇恨和意志映衬得平淡了,仿佛不过是弥漫在整个故事中的一层薄雾。“管我叫以实玛利吧!”以实玛利是圣经中的一个被驱逐的弃儿,透过被这个世界磨砺出的坚硬的外壳,一切有关死亡和绝望的预兆都显得淡漠和平凡。哪怕死神就在前面的小巷口招手,这样的眼睛也不过眨眨以确定清楚:“来了?稍等,让我把口袋里的半块钱花完就来!”灵车也好,棺材也好,死神是四处谋生的单身汉最甩不掉的熟人,兴头上不太欢迎,可偶尔瞥见两眼也不算啥。
暂时不谈信仰,能把人留在世界上的无非是爱与恨。一个四处飘泊的世界,有个仇人与有个爱人一样都不容易。并且,到底是仇恨更能支持人,还是爱更能支持人,真的还很难定论。圣诞节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星,或者人血淬火的标枪头上那一缕灰红色的蒸气,也都是人类喜悦的方式——我好像分析得非常浅薄,不过我决定有什么就说什么——总有那么一部分人类把毁灭当成追求,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总要看着骨牌倒到最后一块才甘心,总要让大船粉身碎骨被旋涡全吞掉才甘心呀。耶稣光是被钉上十字架还不够,一定得让他变成青白色的尸体,胳膊腿全都僵直打不了弯才行。
和法国文学比起来,美国文学显得更简洁更明快,线条清晰,模块整饬。像一个用榫铆结构插起来的模型,掼在地下会分崩离析界限分明的。同样是英语,英国文学在榫铆之间涂了点胶搽了点油,部分与部分之间粘滞滞地起着连带。而法国文学就干脆成了一幅轮廓不那么分明的油画,要想把各部分分开根本就是徒劳。同样写沉船,写风暴,《笑面人》《九三年》可是横笔淋漓,《白鲸》的结尾却像一个坚果,干巴巴硬生生,没尝出味道已经咽下去了。本来觉得书里的版画插图未免简笔,看来这风格倒确实切合。如果画成多雷工作室的版画那样,恐怕要有喧宾夺主之虞了。法国人追求一种情调,美国人追求什么?可能是一种信念吧。
(结束,拎不清的等拎清了再扯。以后追求言简意赅。)
(发表完了自己一看,怎么还是这么多!)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07:0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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