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乡下奶奶家,有一个小小的蓝色枕头,奶奶缝的。比天还蓝的蓝色上面印着白色的花,白色的鸟,小枕头非常的好看,里面装着麦糠,硬硬的,头一压,吱吱响。我日日枕着它睡觉,做各种各样的梦,大多都是偷人家田里地里的瓜果,被人追赶,急得大哭,醒,被奶奶哄着拍着继续睡。
那时,村东头有一爿染布作坊,常有孩童趴在作坊窗头,看光脊梁的小伙计站在大石滚上踩布,作坊后院的高大木架上晒满了蓝色的土布,风一吹,鼓鼓地飞,蓝天白云就全都跑到布上去了。
那时,那种蓝色上面印着小花的布还随处可见,大人管它叫印子布。女人们喜欢把它扎在长长黑黑的发上做头巾、系在或粗或细的腰上做围裙,悬在红砖瓦屋里做门帘,也有的把它做成新嫁娘的铺盖或孩子们用的小枕面。
那时,喜看人家洗印子布,布上的画在水中就跟活了的般。而那种蓝,那种比天还蓝的蓝浸在清水中,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是幼时的我不能言说的美。
有谁能染出这水中的蓝吗?
曾很长一段时间,印子布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已被贯以蓝印花布的名挂在墙上铺在桌上成了装饰。人对我说,这样很美。
再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叫刘大炮的人,能染出我想要的那种蓝,那种浸于水中的活艳艳的蓝。
凤凰县文星街。许是名字甚好的缘故,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鬼才国画大师黄永玉、民间印花大师刘大炮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这样的情形在中国该也是不多见的。不过要在百米巷中找寻一间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的屋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巷中的居民都知道他,“往前走,看到一大敞的堂屋,屋中挂着‘刘大炮印染铺’的,就到了。”
果然是敞着的,堂屋内空无一人,壁上挂着各式字画和印染。同来的朋友低声道:“奇怪的很,也不怕这些东西被人顺走。”我笑。
“刘老师,”朋友高高地唤了声,没人应,屋内安静的很,让人大声说话不得。隔不久,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谁呀,等会啊,我在上厕所。”我和朋友相识一笑。性子急、无顾及,果真如传说中般。
大脸膛,鼓眼睛,尖顶光脑袋,这般模样并不陌生,曾在电视报上见过的。我刚谦卑地唤了声刘老师,他就连连摆手摇头。不要叫我老师,我就是一染布匠。
12岁辍学,16岁独撑门户做老板,祖上五代都是凤凰城里有名的染布匠。“油坊香,染坊臭”,几个兄弟都嫌染布脏,不愿学,只有他把祖宗的技艺绝活沿袭了下来。他说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呵,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曾经,穷的连吃饭都有问题的。
我们坐在带天井的院子里,喝茶,听他说那些做梦也梦不到的事。
“意大利的手工艺名城匹斯多亚市,一个农夫模样的湘西老头当场表演蜡染,对方备了量杯、胶皮手套,他不用,袖子一卷,将水和染料倒入染桶,就势一和,只看一眼,就投入白布,布上有他当场用蜡画的两条鱼,出染去蜡,鱼就活了起来,场上掌声一片。”
那是1999年,他应邀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参加一年一度的民间工艺美术艺术节,作为那年唯一被邀请的中国人……
呵。满屋子的人,世界各地的。看这个湘西老头频频接受男士拥抱女士亲吻毫不慌张。
我染布不用试染,只拿手点一下水就可以了。他说的时候偷偷望了我一眼,见我也歪头望他,得意地笑一下,孩子般的神情。
成为中央工艺美院的特聘教授,课堂上备大缸现场染布,只上小学四年级的他拥有了自己的传记,这些,该都是先前想也不敢想的吧!
小院中,一块大青石安静地躺在那里。
是碾布用的吧?
对,已经好几代了。他过去蹲下,在石板上小心地拂了几下,手是蓝的,他说是老在染水中泡的缘故。院中还放着一木制的大染缸,也是祖上传下来的,里面盛满了真正的土靛染液,不管有没有染活,他每天都搅缸以防“死缸”。
恩,都是祖上传下的好东西,唯一遗憾的是老染坊被拆了。他叹息道。
沉默一瞬,明净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院中有风吹过,尘世敲无声息。
靛草衰了又兴,兴了又衰,当年那个壮硕的小伙如今也已是老态模样。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仍会把染好的布自己挑着到沱江水里去漂洗。看布上的鱼儿在沱江中游动,仿佛活了的一般。洗罢,再用长竿将湿布挑上晒架,躺着抽支烟,看阳光下飘动的布,蓝天白云般的明朗、素朴、安静,用老人自己的话来说真是神仙日子。
聊天时老人多次提到黄永玉。之前我稍知晓些黄永玉与他的事,但从老人肃穆的神情中仍可看出他对黄永玉的感激。“要没有他,别说出什么国了,现在不定在哪里讨饭吃呢!”
那年黄永玉回家过春节,去他的染布坊参观,兴致所至,在一卷白布上用豆浆粉画了一幅长达两米的荷花,交给他试染,没料想他竟染得出奇的好看。黄永玉很诧异,一个从未学过美术的湘西染匠,竟能在蓝色雅静的印花布上染出中国画的神韵洒意来。便又给了他一些画,叫他去染,染坏了也不要紧。
有染坏过吗?
有啊!有次还不小心把画给烧了呢!不过他没怪我,又重新画了张。
呵,这一烧可是烧掉了10万块!
哈,哈!老人仰头大笑。安静的院子也动了动。
“大炮在此,百无禁忌”,难怪黄永玉要在画他的画上提上这几字。画挂在老人一楼的卧室,平日门锁着,不轻易给人看。画上的他端坐着,一颗亮堂堂的光头,一双扫视尘世的鼓眼,手是蓝的。真真一个轰烈模样。
我轻声问他现在还有想做没做成的事么?他想了想说他现在很幸福,不过还是想开个印染的作坊,把手艺传下去。年轻人都不愿学,嫌费事费力不来钱,这几年小儿子建新有了认识,几十岁的人了开始跟着学。不过作坊还是搞不起来,因为没钱,黄永玉给画了一幅画,让他拿去卖了,“人家送的东西打死也不能卖的。”至于开店,自己肯定是不会去开的,儿子们开不开,那是他们的事了。
二楼的屋子里,两张木凳支起一块木板就是老人的工作室,印糊就在这木板上进行。老人告诉我他保留下来的油纸版将近有200来套,最远的可以追溯到唐朝,一刀一刀的刻版,刻的都是中国的传统图案,凤凰牡丹、鲤鱼跳龙门、百鸟朝凤、吉庆升平…….如今,这些油版纸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手工极品了。
刻版、调浆、铺版、刮浆…….我猜他曾很多次的向人说起这个过程,我猜他也一定知道很多人并不懂得,但他还是这样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说与人听,就如同自己不厌其烦地去一遍一遍重事这些过程般。
说话的间隙他推开半扇窗子,有风吹进来,暖柔的,阳光打在墙上,满墙的蓝便汹涌而来。小时见到的那种蓝,那种浸于水中的活艳艳的蓝,被挂在了墙上,满墙都是。
看到河流从身上穿过。
买了一块老人的蓝印花布,老人的印花布从不漫天要价,但也很少轻易送人。每块卖出的印花布上都工工整整地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黄永玉刻的。都是古中国最细致温润的底子,有情结的人看久了要掉眼泪。
临别时老人送我们到巷口,我握了握他蓝色的手,手温暖的,粗糙的擦着我的手心。巷中很静,前后都不见人,游人如织的凤凰,来这条巷中来的人却不多。
白色的花,白色的鸟,活艳艳的蓝。我捂着这块蓝印花布。捂着我的童年。
那时,为了让奶奶洗我的小枕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借睡觉不老实之名把小枕头弄丢在地上,为的就是看那浸在水中的蓝。
那时,村东头染坊外的小溪里,常年流着蓝幽幽的水,我们把手浸在水中,翘着手指对着太阳照,指甲上有亮亮的蓝。
那时…….
呵。
奶奶告诉我,我童年时的那个小枕头她还留着,只破了一个小洞,老鼠咬的,不过她都缝好了。想要回去,回那个很小的村子,看我的蓝色小枕头。枕头上,躺着一个很瘦很瘦的小女孩,她的小脑袋里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希望那时我那慈祥的奶奶依然还在。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9:01:2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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