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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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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8:5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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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小孩一样,学说话就开始咿咿哑哑背床前明月光。正式独立阅读诗歌的记忆则始于小学某个暑假,拿了爸爸的《唐诗选》来练字,第一首就是魏征的《述怀》。选择魏征的诗当初恋情人,委实有点古怪,不过第一次到底是不同的,多年后重读“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如晤故人,欲浮一大白。

读词要晚得多。我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了生命中将近一半时间。那时的校园比现在安静,里面的建筑都是六七十年代的红砖楼。挨着校门的一列平房给了高三,在我们这群初中生眼里,他们的沉闷与地狱无别。我曾猜想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让他们进校门就一脚跨进教室读书,半秒钟也不许浪费。隔了一个圆形花坛和一座有点阴森的办公楼,后面两座二层高的红砖楼就是我们的教室,前面还有个小花园,用长条石象征性围起,防范不了我们下课翻过栏杆去欺凌草丛间可怜的蜗牛们。初三时教室换到一楼,门边就是一株硕大的榕树。中考前的温书假,家里呆不住,还是往教室凑。在矮矮台阶上拼起两张凳子,歪在上面脸上盖了本书打盹,或者搬几张凳子到树底下三三两两坐了,不时谈笑,还折了纸飞机或揉了纸团抛来抛去。一贯对我们颇为严厉的班主任见了摇头笑:你们是来备考还是来玩儿的?

我是树下的一个。课本底下压了本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还有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迄今我仍然认为这是最好的宋词入门书之一。最先迷恋的是李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在即将毕业少年的心头,唤起惜别的惆怅。后来读《人间词话》,王国维说他“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的感觉完全不搭边,就如听冯煦把淮海、小山和他相提并论,呼为“词中三位美少年”,我也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在我初始想象里,李煜瘦削忧郁而神经质,秦观则似未老先衰的小苦瓜,小晏,唯有小晏,才当得起那词中翩翩美少年。

高中课业压力之下,对词的爱好偏偏达到了顶峰。同桌和我臭味相投,书本里夹了小纸条若干,英语课上得腻烦了,抽出一张,随手默出一首,纸条积累了厚厚一沓。其间最经常默写的,就有小晏的。一本“鉴赏辞典”依次爬梳到南宋末,能让我勉强打起兴精神的只剩了蒋竹山,梦窗草窗统统靠边。待得开始回头读汉魏古诗乐府,那种直指人心的震撼,让填词这种精雕细琢的活儿在我眼里顿时入了下乘。此后虽然也曾翻阅过名家全集若干,也曾耐着性子扫荡全宋词——第一册扫荡得仔细点,后面就马虎得很了——只可算工作而非乐趣。能让我时不时忆念的,就剩下稼轩于湖等有限几人。

小晏曾被我抛在一边,多年不复问津。他那些名作,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没有回顾的必要。不碰全集的原因,说来有些诡异。有一次和朋友聊天,说起宋代词家,一一讥弹,到了小晏,我只说得一句:小晏好。他问我,怎么好?我忽然就支吾了,不肯再说下去。是不是因为那种好,只宜暖暖贮在记忆深处,不宜拿来与人共享,若是别人竟说不好,便要无端平添无数烦恼?

曾写了一首诗,中间几句是:“陌上清风过绿苹,少年心事吹作尘。纵使相逢当掉臂,忍看风霜没天真。”又或者因为待小晏一如少年相慕的那领青青子衿,担忧自己成年后眼界已开,不免于移情别恋,拿挑剔的目光无端戕损了那份天真,索性不回头也罢。

很久很久以后,连我的学生都比我与他初识的年龄大了数岁,为了给他们讲解,我又把记忆里的那些名字拿出来一一爬梳,翻起二晏词集,眼前字句与内心记忆蓦地合拍,随意一句“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登时让我有点发愣。

定庵说“一番心上温黁过,明镜明朝定少年”,重读小山词,感受约略近之。

我开始试图总结一个他“好”的理由。这次回顾的打击原本是毁灭性的,我再次证实了词对我的吸引力完全低落,当你对词“柔、婉、曲、隐”种种技巧已然熟习到麻木,再以扫荡策略通读多个名家全集,词狭窄的缺陷暴露无遗。我一直以为,评论诗词的人最好自己尝试学写,不管随天分高低最后水准能达到哪一步,对诗词的艺术特质都能具备更直观体察。“可学”“不可学”隐然成为我甄别天才之作与“一般的好”的作品的标准。譬如黄庭坚推崇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我以为是“可学”的,事实上后代无数诗人都试图从这一点去接近老杜,《前出塞》“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那看似普普通通的十个字,却是不可学的。而李白信手一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就让无数边塞诗失色。这种“不可学的好”在李杜诗集中比比皆是。词却是一种“吃功夫”的创作,大多数宋词都是“可学”的,如果你有些天分,并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慢慢地磨,磨出“好”来并不为难。

稼轩始终维持着对我足够的吸引,这道理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时代,他的性情,他的阅历,都保证了他的词足够的丰富与动荡。小晏的承平公子生活,注定了他始终专注于个人情爱,而这恰是如今我觉得词最“窄”,最难以打动我的那一块。

秦观词里的苦,是“求不得”的苦。小晏呢?小晏本来似乎什么都能拥有。黄庭坚给小山词作序,说他“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试想一个不“痴”的小晏,又当如何?他该上承天恩祖德,立意仕进;他该利用世交故旧,引为攀援。他该有足够的生活智能来面对世间诡谲,他该把才华统统放到考场上,一丝一毫也不浪费……可惜,他痴了一生一世。哎呀,这样一个人,被扔进哪个时代都注定是个失败者。顺着这幅画像,你可以直接爬进《红楼梦》,看到那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的宝玉。真的,宝玉一点都不叛逆,他只是不合作,不肯去走那条他“最应该走”的路。

如果说稼轩标记了他的时代,那么小晏就弃绝了他的时代。你把他放进任何一个年代都没有问题,引起的共鸣,用句俗滥的话,叫做“普遍而永恒”的。

一个人聪明到过早看清被注定了的人生轨迹时,未来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于是他人生的理想,就是醉倒在那些美丽女孩子的歌舞中。就好像宝玉的理想就是死后女孩子们拿眼泪来葬他,而后化烟化灰。我开始怀疑那么多别后相思之作,是不是一种刻意的自虐。宋人养家妓普通不过的事儿,以他的身份,几个歌女,何求而不得?他是有意无意的时常把自己置于不断分离的情境里来感受吗?在爱情里他很谦卑,和他父亲“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消遣口吻截然不同。他挣扎,埋怨,痛苦,委屈,重逢的时候又欣喜若狂——“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今宵胜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也许不这样做,这桩他人生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没意义了。宝玉总受丫头们的气,道理也在于此吧。因为“郑重其事”,在始终未能完全摆脱“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面目的词中,他的深挚是罕有的,完全杜绝了轻佻与狎弄。

如此一来,说他弃绝了他的时代似乎又不太对了。我们都知道,始终在“一治一乱”中循环挣扎的中国,没有多少年代奢侈到养得起这种“不合作”者。这大约是小晏词很稀罕的缘故?这或者也是中国只出了一本《红楼梦》还成了残篇的缘故?

在他的时代里,词体尚未丰富,他惯用的词牌绝少,且多近律,如《鹧鸪天》。说起来整体变化极少。但小晏别有一番“不可学”妙处。如这首《生查子》: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这首词一清如水,却端的“不可学”。“真个别离难,不若相逢好!”如此天真的口吻,一经道破,后人再说就一钱不值。我顿时明白了后来《饮水词》热遍大江南北而我始终毫无感觉的原因。那种意境,那种情愫,早有人在恰当的时间,给予我十倍的冲撞。

宋词的唱法早已失传,但小晏词音律之美,时常让人嗓子里丝丝的痒。在南洋工作那三年,我在长久的寂寞里,三个春节都不能返乡。曾偶遇一位同乡,熟悉之后,过年她盛情邀请我到家里做客。她毕业于师范,到那里已经十一年。就在她忙碌的当儿,我百无聊赖坐在钢琴前,记起了小晏的《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我是地地道道的乐盲,最早读这首词的时候,却总觉一段旋律在回荡。那时忍不住伸出指头,轻轻在键盘上一个个摁出脑海里的音符,一到人情似故乡,真个是清歌莫断肠。后来,有朋友帮我把它打出谱子。

那个痴绝的小晏呀。我对他之旧梦重温,也是如此吧。

可若是非要词集里挑出我最爱的一首,还应该是它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是我绝爱的词牌,自读词伊始,就反复揣想它的“调情”该是怎样勾魂摄魄,一切都自小晏词的印象里来。我总是盼望有一天一个人,为它谱上曲子,一圆那种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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