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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旋转木马以及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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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评
  • 2023-03-26 08:5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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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有本短篇小说集《旋转木马鏖战记》,在序言里他说,“越是倾听别人的讲述,越是通过其讲述来窥看每个人的生态,我们就越是为某种无奈所俘获。沉渣即是这无奈之感,其本质便是我们哪里也到达不了。我们固然拥有可以将我们自身嵌入其中的我们的人生这一运行系统,但这一系统同时也规定了我们自身。这同旋转木马极其相似,无非以同一速度在同一地方兜圈子而已。哪里也到达不了,既下不来又换不成。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被谁超过。然而我们又在这旋转木马上针对假设的敌手进行着你死我活的鏖战。”

在这个层面上,无论旋转木马总是那么的斑斓多彩,伴随着的总是欢欣的笑声和音乐,都不过是个虚拟出的童话世界,“哪里都抵达不了”,旋转木马的人生终究还是无奈的人生。

前段时间以极慢的速度看完卡佛《大教堂》,极慢的意思就是比最慢还慢,反正就是不想读完,虽知道他其余的书肯定会接踵而至。看完一个故事,就停下来干点别的,可心思还陷在刚才的阅读里:卡佛为什么要这么写一个故事呢?屋里暖气很热,人穿得少少,但看他的小说却心里时时泛起悲凉,像置身于荒漠的中心,时时提醒我这远还不是春天,窗外明亮的晴色是假象,眼下仍是最为寒冷的严冬——卡佛说过,“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

他的文字实在是过于朴素了,不像有的作家,每一句对话、每一行字里都能看出处心积虑和因为掌握玩弄语言技巧的权力而充满优越感的小聪明。起初我像往常一样,企图用铅笔在某些充满智慧和机锋的小句子下面划上下划线,可是铅笔却很少派上用场。卡佛就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讲一段普通平淡的俗事,这些个故事像是电影里某一段为了酝酿高潮而预设的前奏,或者是风暴前一段平静的过渡。可是结果故事里没有高潮,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直接滑向了结尾,结尾还是开放式的,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完成时态。耳朵出毛病了的酒鬼没有自杀,独自照看两个小孩的发烧的父亲没有彻底崩溃,即将没房子住的夫妻俩没有抱头痛哭,那个从房顶上跳下来头撞在游泳池边的霍利斯到底是傻了痴呆了还是怎样都没直说。。。。

话说回来真是这样结尾反而太落俗套太不卡佛了,如果称得上是技巧的话,卡佛的技巧恰恰就在这里:他在常常用一系列繁琐的人物动作的白描来消解和掩盖他们的内心世界的不安、恐惧以及无可奈何,同时也消解掉意义,接着便自然而然地合上了舞台的幕布,幕后小人物的背影投映在上面,直到灯光渐次暗去,逐渐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他用此种手法让小说的“能见度”变得很低。“如果作家有职责的话,(他的职责)不是提供结论或是答案,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卡佛说。他让读者们调动各自的想象力去补白。

这些小人物,都是互相不能给予温暖的人,卡佛故事里的人的命运压根就没办法没有条件去跟生活握手言和,他们甚至想躲避生活都躲避不及,只能在泥沼里仰望树梢,却始终到达不了树梢,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上路,像旋转木马(惭愧啊,我借用了村上春树的比拟来讲卡佛),奔跑是出于一种惯性,而不是态度,因此永远没有路的出口,哪里都无法抵达。要多悲凉有多悲凉。而卡佛自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之一,“迷惑的,酩酊大醉的”。

在11个故事里,我唯一找到的卡佛偶然运用了下形容词的地方,是在《大教堂》里,“她的头躺在沙发靠背上,嘴张着,身子歪到了一边,睡袍从腿上滑下来,露出了一段多汁的大腿。”(P224)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在一遍删减自己已经写好的小说时漏删了“多汁的”这个词。还有一处印象颇深刻的是《羽毛》的最后一段,“事实上,我的孩子身上有种喜欢拐弯抹角欺骗的天性”(P28),“拐弯抹角”,多么好而准确的一个词,它把文章中这对做客的夫妇冷眼旁观又不得不保持礼貌和恭维的虚伪举止补充得恰到好处。《羽毛》也是我在整本书里最喜欢的一篇,它和其他的故事都有些不太相同,那只被刻画得很有喜感的孔雀,让整个故事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张力。

可同时也在假想,卡佛若不是用这么多省笔,若换一种手法,多一些讥俏反讽、犀利刻薄、精准又狠的笔法,是不是呈现出的是不同意象的作品?我还在心里暗暗拿他跟毛姆、塞林格、亨利·米勒相比,后者们在语言风格上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可卡佛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法设想自己以一种嘲讽贬低的姿态对待普通日常生活的题材……我认为在我们过的生活和我们写的生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栅栏。”译者肖铁说,“就像他和他的人物要在生活中省吃节用一样,卡佛报复一般地成了文字的吝啬鬼,剔掉了修辞和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把文字削到瘦骨嶙峋……”

我在网上看他晚年的脸,和Tess Gallagher在一起之后,紧锁的眉目都长开了,露出隐约的慈祥,不像青年时期,面容有些狰狞,一副好勇斗狠的性格,典型的农场伐木工风格,好像随口吐着“shit”、“sons of bitch”这样的俚语,泛白的牛仔外套兜里总揣着个装满烈度酒的铁皮酒罐。当然这都只是我的想象。我只是希望他能有机会多享受几年这样的从容该有多好。

有人谈及都是什么人在看卡佛,“那些表面的成功者,内心藏着巨大的不安与颓唐,卡佛小说映照出他们同样苍凉、毫无诗意的生活。”这是评论界一贯的爱以阶层来划分对象的习惯,当他们在谈论“谁在看卡佛”命题的时候,就已经明显地带有这个倾向了。就像我极度讨厌用“小资”的标签来说村上春树的读者们,谁在读卡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卡佛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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