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像我這種人來講﹐一年的開始不是一月一日。我們數算日子﹐不是憑據曆法﹐不是依仗節慶。我們數算日子﹐因為哀慟﹐因為渴慕一種無法被運用的智性。對我來講﹐一年的開始是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因為我們總在這一天問自己去年今日在做甚麼﹐因為我們總在這一天問自己過去一年做過甚麼。開始的意思是﹐有些東西﹐結束了。
我謹以一月二十二日﹐為起始。我將無法再說及去年﹐遂以此為記。
這是無他之年。我離開了我最離不開的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頭崩額裂、損手爛腳——體無完膚。不﹐這些全部假的可以。我還好端端的。但我必須服用最蠻強的鴉片:我細心閱讀一切的禍患困憂。我讀地震﹐我讀強姦。我也翻閱你的故事﹐一頁比一頁美好﹐一頁比一頁難離難捨﹐但書頁卻越翻越涼薄﹐我知道你將隨同書本的篇幅﹐走入人生的終章。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夠了。你知道嗎﹐我離開的那個人竟然比你還要年長。你從來沒法變老。你漂亮到令人難過。我又再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你。你知道。你令我知道﹐事物的位置。你摘下面具上的面具﹐你說統統是你臉。我內裡﹐動了﹐跳了﹐怕了﹐好像原來心是有個位﹐不經此一驚﹐不能夠知道。你用右手﹐我才知﹐人的臉下有頸有肩,肩上長出手臂來﹐不是尋常﹐只是普遍﹐有掌心﹐有指﹐有如貝的甲﹐像一朵﹐手榴彈開裂出來的花。你是生殖器﹐你是流人血的﹐你是離間弟兄的﹐你不過是我投了時間進去的﹐我一個人的花。
直到我自以為安樂。我讀到你說:「每天起床後﹐除了和女兒玩耍﹐我根本想不到有別的事情好做。」「離開她五分鐘都不願意。」別人說﹐不能每天見她令你非常痛苦。我細細的回想起那種天天不能相見的痛苦。我覺得離開了那個離不開的人之後﹐再沒有人能令我痛苦。我已想不起來。我想不明白。我去睡覺。我睡不著。於是我才記起那個曾經一起睡的人。那個令我覺得﹐無處不往﹐無所不作﹐無畏也無懼的人。於是我記起了﹐不能每天和他見面﹐那種痛苦。於是我記起了﹐他根本不想每天都見到我﹐那種痛苦。我動彈不得﹐在床上。我記起﹐你說﹐你喜歡﹐給擊打。在《Monster's Ball》《Brokeback Mountain》和《The Dark Knight》中﹐你給人擊倒在地。你叫對方出盡全力。你說你喜歡這樣。
這是無你之年。這是我下了幾許重大決定的一年。我推掉了看似很好的工作機會﹐在這環境下拒絶了那筆小小的財富。我把它推掉了。因為當你完成了《A Knight's Tale》之後﹐大家都期望你安身成商品之際﹐你推掉了一個又一個秀色可餐的角色﹐你不要做阿歷山大帝﹐你不要做蜘蛛俠。二零零一年﹐我大概可以管你叫小孩。你避過了比你臉本身大的宣傳版﹐你沒有再馳騁於沙丘﹐裝你不怕﹐像你死前那樣裝﹐你去演一個﹐三十七分鐘就掛掉的角色﹐你選擇仗義去演《Monster's Ball》。你選擇做﹐海報裡又遙又矇的離人﹐很年輕便離開﹐很早便離開。血只流一次、愛只造一次、死只看一次、心只噁一回的一個男孩﹐這樣的男孩沒有人給他另一次機會。他死的時候他父親說﹐我甚麼都不想聽﹐我只想聽泥土跌撞他棺木的聲音。他選擇給人看這樣的他。彷彿要告訴所有人﹐你們叫我陽光﹐但我卻曉得心碎﹐看。
你因為信任一班忠實的朋友﹐接拍《The Order》﹐一部風評形同災難的電影。但我是那麼喜歡你當時的樣子。我去年九月的時候﹐隻身在西班牙。晚上一個人在旅館﹐好黑好黑。旅館在離城很遠的公路上﹐甚麼都沒有。是真的甚麼都沒有。這種旅館﹐那麼靜和乾淨﹐彷彿一切都不可告人。我睡不了。我打開電視﹐竟然在放《The Order》。西班牙語配音。你那把低迴的嗓音變成活潑的外語﹐突然我真的覺得﹐在那所旅館﹐這個世界﹐我是實實在在孤獨一人的。我剛在電影節看畢五部電影﹐但我仍然光著眼睛尋溫柔。我不知道在西班牙的電視上看見你的機會有多微、有多深遠。
因為你﹐我是要相信命運了。我真的信了。你脈搏上有你家中女人的名字﹐合起來是KAOS﹐讀起來就是混亂(CHAOS)。你一頭綠髮的時候﹐說:「我就是混亂的使者。」有一張照片﹐你背後的牆﹐噴著"no roof access"。你坐在梯間﹐右手支著後腦﹐左手摷掃瀏海。小丑的原形來自《笑面人》。《笑面人》的主角是格溫普蘭﹐在一張描繪他的油畫中﹐他的動作與你像鏡子一樣﹐相同相對。他是一六八零年的人﹐你知道嗎。你名字取自《咆哮山莊》的主角Heathcliff。後來Naomi Watts說在《Ned Kelly》的一幕戲中﹐你跳上馬向她說再見﹐她說感覺身處《咆哮山莊》中﹐那麼美麗而且古老。你的第一部長片叫做《Clowning Around》故事講一個男孩要離家去加入馬戲團。你最後一部完整的長片就是做一個小丑。彷彿你這些年來的離家終於有了個無涯際的解答。你總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你第一次演戲就是扮演長不大的peter pan。在《Ned Kelly》裡﹐Naomi說:「不要讓我為你悲傷。」你一臉無辜:「我還沒死啊!」你喜歡Jim Morrison、Janis Joplin、Nick Drake(你和他服的還要是同一種安眠藥)﹐都是早逝的人。你演的Ned Kelly﹐二十五歲就去了。你總是演一個又一個太早離去的人。
在《Ned Kelly》電影的尾聲﹐你說:「Such is life.」
我從來都不是會紋身的人。因為我不覺得自己能鍾愛一個圖象和其後的意涵一輩子。我覺得紋身就是無可挽回。我讀到你每一個紋身背後的每一個故事,"OLD MAN RIVER"就是Michelle在你手上寫的手寫字。你叫人來﹐把它永永遠遠紋刻在肘臂上。你說這紋身有種加速的意思。你人生﹐要快了。這種快﹐早早在你是孩子的時候就出現了﹐你愛和父親下棋﹐你父親說﹐這孩子總比所有人走快五步棋。然後你在威尼斯電影節上﹐一下子公映三部電影:《Brokeback Mountain》《Casanova》《The Brothers Grimm》﹐僅在三天之內放完。你同時拍攝五部電影﹐那麼急促﹐好像﹐有種東西在催。你回想你十六歲時離開家鄉﹐你說:「我只是繼續前進、前進、前進。」
你是真的令我相信命運了。你在死前不久接受的訪問中談到死亡。你說﹐覺得自己能夠死了﹐因為將在女兒的生命裡活下去;同時也不願意死﹐因為想見證她生命的全部。後來Michelle說﹐你的習慣和美好﹐一天一天在你女兒的身上浮現。你女兒和你一樣﹐對樹木輕聲細訴﹐擁抱動物﹐走樓梯時一步走兩級。
漸次深入的閱讀﹐領進了動搖。是的﹐我與你的朋友同樣敲定了甚麼是意外甚麼不是。我與你的朋友把所有所有的悲痛抵給機遇﹐碰撞到藍一塊黑一塊也不可惜﹐起初我是這樣想的。但現在我想﹐是意外又怎樣﹐你不快樂。你生病了。這個明明白白的﹐***裸的。即使不至於死﹐但你最後的日子﹐你不快樂。這是事實。因為閱讀﹐所以暸解﹐因為暸解﹐所以疼痛﹐漸越的﹐無以復加。
這是哀慟之年。我開始定格看電影﹐我定格看《The Four Feathers》﹐一秒二十四格那樣看。離了納悶,脫了成規,昨日不過是雙手捧起那張臉,一部又一部﹐為你給出無條件而豐腴的星星,因為此曾在總是無價的。一次一次天亮。我在電影院看了七次《The Dark Knight》。電影完了的時候﹐院外的交通工具全都過了尾班﹐我走很遠很遠的路﹐坐通宵的交通工具﹐由九龍灣到彩虹﹐由彩虹到旺角﹐由旺角到大埔﹐由大埔到觀塘﹐我住上水的﹐我不知道為甚麼。影碟推出的時候﹐我在街上﹐聽到你的笑,你笑了很多很多很多次。我站在一個能夠看到你、聽到你的距離。看你笑,聽你笑,看你驀地飛,聽你哼你歌。我跑去買。我在想我竟然能夠為你在鬧市跑,那種帶氧、稠密的跑,那種渴望充盈的跑。
你那麼喜歡演戲﹐你說因為你一直從中取樂﹐若有一天不了﹐你會就此離去。你說小丑一定是你演過最有趣的角色﹐可能將來不會再遇上這樣有趣的角色了。我在想﹐是嗎﹐所以你真的就此離去。
這年﹐有人告訴我﹐死亡不是停止﹐不過是中斷。你讓我們知道你可供反芻的小節裡有窮不盡的意涵。今後還會有許多的故事﹐有關思念﹐有關距離﹐有關無以名之。一年終﹐一年始。
你的父親到現在還會想起這件事:你十三歲的時候﹐要綵排﹐很夜才回家﹐很累很累。你躺在床上﹐看著你貼滿熒光星星的天花板﹐告訴你的父親:「我一定要習慣這樣的夜晚﹐我喜歡這份工作﹐我愛它!」你的眼瞳裡﹐盡是那一點點人造的星光。
我床上的天花板也有這種熒光貼紙﹐不過我的是雪花。我太清楚﹐這種貼紙﹐管你開一天的光管一天的窗﹐它儲存的光﹐總是﹐很短暫﹐很短暫。
孩子﹐可能﹐你很清楚你張手貼的星星貼紙是假的﹐但你也明白這些星光要由自己締造。孩子﹐可能﹐在你入睡之先﹐它就熄滅了﹐殞落了。但不要緊的﹐我只想告訴你:NO MOUNTAIN TOO TALL. NO RIVER TOO WIDE.
——寫於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二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54:1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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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所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