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风流”何以绝代
——读刘宜庆《风流绝代:西南联大生活实录》
林少华
敝人好歹也是教授。既是教授,则同事多为教授,终日在教授堆里滚爬。故而深知“风流”一词,轻易不可使用。如通常不敢私下说“西门教授如何风流”等等,盖因“风流”时下多为贬义。但刘宜庆(笔名柳已青)新作《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实录》的“风流”无疑用其褒义。翻阅之间,不由得为其笔下西南联大教授诸公的风流所深深折服。所谓“云山沧沧,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良有以也。容我信手试举数例。
如政治系主任张奚若,1946年初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前面对六七千人讲演时慷慨陈词:“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早在抗战初期他去“国民参政会”开会,就曾当***面指责国民党腐败独裁,听得蒋氏十分尴尬,遂道:“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张奚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及至接得下一次参政会开会通知和路费,立马回电“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无独有偶,中文系教授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时断然拒绝***来校视察,还骂他是“新军阀”。不管怎么说,蒋氏当时毕竟是国家元首和执政党一把手,而两位在野教授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逊,真真风流得可以。同是刘文典,对待教职和学生,挥洒的则是另一番风流。其时日寇飞机轰炸昆明,刘教授面不改色:“国难当头,我宁愿被日机炸死,也不能缺课!”一次上《文选》选读课,刚上半小时,即宣布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原来那天正是农历五月十五,皓月临空,月华如水,上下澄明,如梦如幻。学生们静静倾听他吟咏《月赋》:“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升清质质悠悠,降澄辉之蔼蔼……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时吟时讲,随机生发。教授忘乎所以,学生沉醉其中。情景交融,物我两忘,不知今夕何夕。真可谓战火纷飞,而弦歌不辍,硝烟滚滚,而书声不绝,非风流而何!
再如“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讲隋唐史如此开宗明义:“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纵然贵如剑桥哈佛,谅也无此“四不讲”教授。且看其讲课风姿:“貂皮帽、衣狐裘、围围巾、手提蓝布小包袱,坐在南区小教室里,有时微笑,有时暝目,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同学如坐白鹿洞中,教室虽无绛帐,却也如沐春风。”何等风流倜傥,超凡脱俗,俯仰之间,绝尘而去。陈寅恪的好友吴宓教授则是另一性情:联大新校舍对面有一家湖南餐馆,名曰“潇湘馆”。吴宓见后大怒,以为有辱黛玉之冰清玉洁,动手砸了餐馆碟碗,强令更名。联大教授之放浪形骸,不合流俗,大抵如此。即便二三十年后因“高举紧跟”而为世人诟病的哲学系冯友兰教授,当年也曾执笔驳斥教育部之三度训令,同样展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风流……
如此这般,作者刘宜庆通过这些栩栩如生饶有兴味的细节,以娓娓道来而又充满知性和激情的笔触向我们再现了西南联大的风流。那是真正的风流。或表现为对于民族危难山河破碎的士子情怀,或表现为对于权势与独裁的睥睨目光,或表现为对于学术和教职的强烈自信和无尽才华。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概括的那样:“西南联大的风流,就像魏晋风度一样,令后人景仰。这风流包含了不党不官、人格独立、敢于批评的铮铮风骨;弦歌不绝、为人师表、一身正气的泱泱风范;沉潜专注、甘于奉献、光风霁月的谦谦风度。”
是的,西南联大是二十世纪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高峰,一个奇迹。破桌残椅,土壁茅屋,箪食瓢饮,啼饥号寒,然而仅仅用了八年多时间便昂然跻身于世界一流大学之列而毫不逊色。今日北大教授陈平原认为这是一所“将永远活在中国人记忆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大学”,“后人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高”。是谁成就了如此风流的西南联大?当然是如此风流的教授群体。然而,当我们把目光拉回到包括敝人在内的当今衮衮教授诸公的时候,我们惊讶而沮丧地发现,这样的风流几乎荡然无存——教授们不再风流了!
为什么不再风流了?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的这样几句话或可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的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范,外来民主堡垒的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我等教授能做到吗?存在允许我们做到的环境吗?“绝代风流”,呜呼,风流绝矣,绝其代矣!
感谢并非教授的宜庆君给了我等教授这样一个自省、自惭和自警的机会。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48:3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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