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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绝望(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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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8:4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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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速读完了太宰治的名作《人间失格》,之所以飞速,并非因为缺少闲暇,也绝非小说乏味不堪卒读,仅仅是因为过于恐惧罢了。一部用作者的血为颜料绘制的艺术品,若仔细品味的话,不免落下嗜血的恶名。然而谁又不嗜血呢?尼采说喜欢鲜血写成的文字,谁又例外呢?于是乎我已经满目血腥,连盈眶的寒泪也被浸染成血色。鲜血往往是苦涩的,经过时间的沉淀已是乌黑如墨,可是其诱惑力与冲击力依旧未减。品读鲜血就是窥视内心,窥视他人的生涯与体悟,继而将自己代入其中。对于这种在扭曲中蔓延的***,阅读前是无法拒绝,阅读之后则是欲罢不能。

太宰治的文笔如果用两个字形容,就是“逼仄”。行文黯淡,语词斑驳,宛如点着劣质煤油的破败的房间,而这个比喻在小说中则是一种意象。三张照片的背景,从庭院向肮脏房间的蜕变,也就是主人公叶藏在人生的潭渊里沉沦的轨迹,而面目的嬗变则是轨迹的坐标。

与照片相对应的是“手记”,也就是自叙性质的文章。

手记一开篇便是一句“ 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喷薄的鲜血涌出书页与脉管,那是割腕者的血,那是一种只能出现在遗书中的回顾式的自白。在封闭的院落中主人公终日与恐惧相吊。宛如置身于地狱,那是隔膜的地狱。在冷漠的家庭中,“我”近乎早熟地解构着他人的面目、人类的本性,继而恐惧膨胀。惧怕他人,惧怕自己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又隐约觉得如果不那样就失去了为人的资格。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抑或可以说是为了逃避对“成为人”和“无法成为”的双重恐惧,“我”惟有像一个丑角那样生活下去。读到这里,我竟然无比理解这个名为“叶藏”的可怜人。难道我不是那样生活着吗?我质问自己,然后没有勇气去回答自己。童年在校园中熄灭,而悲剧在其中延续。像弄臣一样屈辱地生活吧!我仿佛读到了这样的字句。在虚伪的人群中又怎能不戴上假面呢?即使会因假面而被视为丑角,然而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在人群中生活的方式呢?只是为什么,身为读者的我对这一切如此熟悉?

人生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身为读者的我不禁如是思忖着,如是判断着,并如是生活,就像书中的少年一样。仿若晕血的恐惧感将我击倒。

手记二则继而写到了假面被戳穿的痛苦。“我”和名曰“竹一”的少年成为朋友,却仅仅是因为那个人识破了“我”的伪装。这是真正的友谊吗?抑或仅仅是因另一种深远的恐惧的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有些事无法深究,因为解析到最后总是难免龃龉与龌龊。所以友谊这东西有时尽可能地敷衍下去就好了。关于这个问题,手记三中也有涉及,这里就就此带过吧。书中的时间继续向深渊延伸,人生的深渊有时名曰“未来”。并非彷徨是年华的副产品,真正的情况反而是逆转的。革除彷徨的年华,所剩无几。执著于无意义的事务,执著于没有丝毫兴趣的事务,执著于必然伤害自己的事务,加以莽撞与轻薄,其共同构成的时间的阶段,就是年华。毫无意义地徘徊于女人之间,毫无意义地仿佛是(仅仅是仿佛是)投身于左翼的思潮与运动中,甚至因自我厌弃与厌弃世界的膨胀而与没什么特别感情的有夫之妇殉情。在这一系列由《忏悔录》中的卢梭蜕变到茨威格笔下的克莱斯特的行为中,我所读到的是一种挣扎,甚至是一种反抗、一种对晦暗的狭窄的人生的遁逃。由恐惧能引发的行动大概也就只有逃避吧,而逃避的最高境界岂不就是“逃避人生”吗?由逃避“成长”到逃避“人生”,小说发展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收笔了。然而逃避以失败告终——“我”获救了,被迫继续活下去。于是逃避的等级继续攀升。

逃避吧,逃避“作为人的资格”!

因为殉情式的自杀而被大学除名的主人公选择了另一种死亡,一种漫长而痛苦的死亡,即以一个“失去为人资格”者的姿态活下去。“我”像一个囚徒一样寄住在逼仄的房间里,继而逃走以一种“男妾”的方式仰人鼻息,最终草率成婚以给二流刊物绘制漫画为生。仅存的“友谊”是同“掘木”的相互蔑视,仅存的亲缘关系是和被人奸污的妻子的支离破碎的婚姻,仅存的慰藉则是麻醉剂。二十七岁就因满鬓星霜而被人认为已经四十有余。“对于我来说,如今已经不再存在着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只是一切都将过去。/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只是一切都将过去。”这诚然已经是一种“等死”的人生态度。所谓“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所描绘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由此,从逼仄的文风中我所提取的内涵不外乎“绝望”。有人绝望是因为人类被宣判了死刑,然而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为了主人公甚至是作者太宰治人生的全部希望,令人绝望的并非死亡,反而是被迫接受的人生。这种绝望之感我曾经在二叶亭四迷的《浮云》中有所体会。二叶亭四迷这个笔名在日文中的谐音便是“死掉了最好”。然而《浮云》的绝望是一种破灭感,是由希冀的陨落的催生的。而《人间失格》的绝望则彻头彻尾、与生俱来,并且惟有死亡才能将其熄灭。“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生啊”,那些被称为“人类”的生物只是这样感慨了一句罢了,而我却为之俘获,并且在恐惧与共鸣中沉潜。

大概因为我也是一个失去了为人的资格的失败者吧,然而我的失败要远比那些有资格为人者的成功更高贵。只是哪一种高贵能够独立于绝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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