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大师伯格曼去世的时候,我正捧着瑞典作家琳达奥尔森的处女作《阿斯特里德和维罗妮卡》(《Astrid and Veronica》)在北欧的一段光景中穿梭。之后很久,心情都似被掐进一截文字铸造的时空象限里,如胶似漆般的惺惺相惜着。也一直欲机缘合适再回头走近,期许着相碰还欢。
没想到,一年后,各方面的消息像是做过商讨,不约而同涌进我的视线。先是在科克斯书评上搜书,偶然瞥到一篇有关此书的书评,声明小说意境与伯格曼电影符号的契合,才明白当日阅读情绪纠缠的原因。紧跟着在企鹅网站上碰巧扫到琳达的访谈录,了解英文版和瑞典译本书名的迥然不同,瑞典书名《Let me sing you gentle songs》直接取自书内诗歌。最近,终于在国内看到了中译本的发行。而中译本的书名没有挑错,很惹眼的选中了《让我为你温柔地歌唱》(Let me sing you gentle songs)。
这之后,情绪调动起来,似乎远远的,我又能回想起一个在北欧风雪里驾车偊偊独行的维罗妮卡,那之后的情形还是没有褪色的萦绕潺潺,仿佛矗立于一幅粼粼瀑布前,一任眼里心里探明或隐或现的水界背后的心情搅动翻腾。读书也像撞上恋爱对象一样不仅需要合适的时间还要有一份宜人宜己的心情,那部分脑脉冲才会点对点接通。于是,我以一种适时的阅读体验重新拾起了这本小说。
谈及伯格曼的电影,一直是沉闷和冷峻的代表,但总有追随阳光般的哲学命题充斥于他的整个电影生涯。如果单以伯格曼的电影来诠释琳达的这部小说,大概《野草莓》里回忆与现实交织的错综难辨,《呼喊与细语》里四个不同女性对于爱,生命,死亡的思索都合适对号。但从阅读情绪上我更愿意说整部小说与西班牙大师阿莫多瓦镜头下的女性世界气质相近,柔弱的女性之光同样纳入世间万象,一种强烈的观念冲击。主角是两个独立的女性人物,维罗妮卡一个年轻生力的女作家,却在痛失爱人后,埋葬自己的情感。选择了一场千里迢迢的旅行计划,试图以乡村的宁静来逃避再也不存在的美好喧哗。并希望假以时日消除她的思虑之心,让她重新回归触摸式思考的正常生活。而在逃离之后,唯一可以明证并拯救她由悲伤到回归过程的,是一个垂垂暮年在冷漠孤寂的乡村中度日的孤老太阿斯特里德。
故事一开始,维罗妮卡独自一人来到瑞典乡村,琳达给予了整个章节的环境描写却保留澄清维罗妮卡冬季旅程的原因。琳达把寒冷三月北欧的风雪与人物残忍不堪的心情相互照应。这段文字的色调是灰色的,读到章节末尾才会慢慢感受到融在安逸北欧风情中的另一个残酷秘密的存在:邻居阿斯特里德和她沉寂于静处的小屋。第二章,让阿斯特里德透过窗户在自己的屋内默默视线下观察维罗妮卡,由此把这座小屋之于阿斯特里德命运的隐喻悄然带出。很自然的,我们会同时感受到两个人物背后不寻常的故事。
如果说维罗妮卡的伴侣死亡是大多数人情感内心框架缺失的痛苦,那么延展至两位人物之后倾心无碍的畅谈,我便会更加执着的同情于阿斯特里德的命运。直至读到她在不幸的生活体悟中毅然将女儿的生命结束。将自己的爱情,幸福埋葬。至此我们读到了一个把孤独嵌入自己生命的女人。而近身旁之人无一知晓她之前的生命历程。
我想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心中的秘密不仅仅是无人倾诉,而是难以启齿得无法向人倾诉,心无以依,痛无法表,爱无以寄。阿斯特里德用这种隐忍承受了几乎一生的时间。承受着邻里的猜度,承受着内心的恐惧、悲哀,也承受着她自己的精神囚笼。可以想象一旦一个合适的朋友突然出现于她快要走完的一生里,那种宣泄的力量会有多么宏大。也可能她始终在等来这个人,一个她可以诉说衷肠,又能使她敢于面对自己深处记忆的朋友。维罗妮卡的适时出现打破了她一生自囚的僵局。而同时阿斯特里德的故事也反观照应着维罗妮卡自己短暂无法回归的心路。
整本书几乎都是两位人物在闪回的记忆中倾心交谈。这种看似简单的主角叙述又不是一径流水账式的层层记录,琳达给足了一条季节流动的主线条,使瑞典的乡村风情,清冷飘渺的四季风光穿插在悲情的叙事氛围中。人物的对话大多是在乡间散步,喝茶取暖,森林阳光的布景中流转,这中间琳达从不在任何一次谈话中断然煞尾,而是自然地借助阿斯特里德和维罗妮卡的对话引出珍贵的人生哲学作为每次谈话的高潮和之后叙事的引领 恰如曲终奏雅的乐趣。
比如在两人探讨对于各自美好事物的依恋时,她们谈到 “一件珍贵的物品如果被错误的双手使用便会被损坏,这就等同于一本好书交付错误的人阅读而变成一堆普通的纸张而已。” 再比如阿斯特里德在倾吐之后平静的感悟,她说“如果一旦我们接受了人们总是孤独的现实,我们对生活的观点或许就会发生改变,我们反而容易被生活里的细微平凡而感动,而慢慢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去珍惜能够拥有的一切,慢慢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无所畏惧。”这之前的阿斯特里德和维罗妮卡都似活在一段既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真空岁月里。而当她们彼此倾吐之后,泪水经过了百转千回的激荡终得以流淌,那份热度应该足以缓解阿斯特里德一生的悲凉了,同时也拯救了维罗妮卡重蹈另一个阿斯特里德式的生活。
完全女性主角,无论是影像亦或小说,纯粹使用女性阐述人性和生命的命题往往难于把握,容易陷入狭隘格局而影响整体操盘,导致不得已的硬伤。琳达是一位女性作家,知道女性经历现世苦难的孤独宿命,对于女性悲悯的怜爱适合复杂感性的细节描述。因此将情节紧密地纠结为老少两人心灵相惜的互动之情,而不是单由一人生发单一的感慨。这般细节揉搓让故事情节立即丰满,并可服从于读者多角度的阅读感受。正如爱德华兹(Kim Edwards)给予本书的评价:美轮美奂,是用绝美又精确的笔触营造出一道关于友情的风景。这也是一场明媚感召的友谊之情。感召来自于心灵相碰的体验。而非立体化般理性的解剖学命题。
比照现实中的种种,每一个活于当下的我们,会突然之间失去之前的所有,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人、一切如初的生活;会不经意的将自己的爱、生命和选择错误地交付,继之以无奈的妥协,然后再惯常地把自己的伤痕隐于暗处。而小说中,琳达表述这些人类悲伤力的场景是巧妙地嫁接于阿斯特里德的小屋之上的。在室外环境场景的渲染后,多次将环境切换回阿斯特里德的小屋,这看似不经意的切换,实则是安排了整部小说的一条暗线。让我们在暗流浮动中感受一座屋子之于幸福暖融融的生活氛围给予生命的力量和之于孤独失望到不得以而对幸福被动盲视的不幸之所在。
我是在之后的琳达访谈录里读到了琳达也是一个热衷于旅游和摄影的小说家,那些描述北欧乡村的风情和人物动作神态里超乎寻常的镜头感,应该与她以摄影的眼力观察世界脱不开干系的。她同时也承认小说内容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她多年与祖母的倾心交流。琳达本人是一位在新西兰定居的瑞典人,琳达的祖母也是一位远离瑞典家乡生活在美国的异乡人,祖母怀念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并始终流连于这种对于根的渴盼的魅力。而小说中的阿斯特里德却是一个一生足不出户的人物(除了被父亲送至外祖父在斯德哥尔摩的家中小住)。她或许渴望远行,但始终独守自己的小屋。
迁徙离开的意义是让一个人站在更遥远的地方体察自己的本源,是一种加速回归自己灵魂的更好方式。所以倒转角度体会这句话,再回到阿斯特里德身上,她虽然未曾做过地理意义上的迁徙,一生都生活在安静的乡村,然而她的游离于普通人群之外的状态和悲伤的隐匿也已经是一次之于自己真实生活土壤之上的远行了,这部分的日益远行,唤起了她体察的远方也即是她曾经渴望幸福和爱的自我心灵居所,那便是她索要的生活和家的全部意义吧。
小说在阿斯特里德去世后留给维罗妮卡的信中结束。而维罗妮卡也通过彼此至深的交谈,理清了思路,成就了她自己那部新小说的诞生。如果非要我推荐这本书里最经典的片段的话,我会说每一个章节都是一幅画,一首诗歌,一个个连续不断的美妙音符,实在不能区分出伯仲,但如果你愿意先读完阿斯特里德在锥心彻骨的悔悟中写就的这封欢畅的诗情画意的信件,那么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荐你读一读。在那里,我仿佛看到阿斯特里德的小屋里充满了家的欢颜,自由的呼吸,温暖和煦的微风正含笑着吹过屋后一片盛开的草莓。
我想,琳达断不可能通过一部小说和一份友谊之情来替人类的孤独悲哀求解,而她于表达的通道上为这本小说创作了一组生动的人生哲学观,这种基于世俗饮食的观念表达是令人欣喜的。在阅读取舍间,偶尔抛却优雅的古典文学,投入新名著的阅读,这部瑞典现代女作家的现代小说无妨可以说是现代里的经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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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35:2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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