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没有爆竹的闪光,但毕竟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中关村已经军心涣散了,这个囤积着比例巨大的外来打工崽的地方,早有人仓惶北顾了。售票窗口照例长龙蠕动,熬过拥挤不堪的旅程,我们即将回到家乡。假如人的一生也有这么明确的目的地,活着就简单了。
我扔给路小路一根烟,说,“最近忙什么呢?”
他说,“还能忙什么,挣钱。”
“过年回家么?”
“回。也说不好,戴城是个叫我痛恨又想念的破地。你呢?”
“回。我他妈的一年没回了。”
“我也是。”
我俩蹲在中关村一桥的马路牙子上,抽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睛瞟着来往的车和人。四环内,任何一条大路上的车和人,一天的流量都比我们家乡一年的流量大。以前,我们把所有瞧不上眼的人叫***,现在,好像他妈的谁都比我们混得好,我们变成***了。可是,我们拒绝承认自己是***,一面又不得不叹息,有时候我们真***。我们这样的人,即使系领结,端着鸡尾酒出现在派对上,也是赤膊持刀,喜欢游荡在灰尘满天的大街的小流氓的内里,依旧保留着一些张狂和睥睨一切的***特征。
“知道我最喜欢看哪个电影么?就是姜文的《本命年》。”有一次路小路对我说,他觉得姜文在电影里的结局就是他的将来,虽然不会被人拿刀捅,但总有悲剧感。我说,去***,要死也是儿孙满堂,小二小三陪着,无疾而终。他哈哈大笑,说明媒正娶的还没影呢,还小二小三呢。路小路咧开的嘴让我想起他说过有次他爸发火,怒吼的嘴能看见扁桃体。生活对我们笑也一样,虫牙,发炎的扁桃体或口臭,我们都不能视而不见,但我们还是希望他笑,而不是发怒。路小路回顾他的从前,用了一个词,追随。追随谁?是恋人?于小齐去了深圳再也不能回来。朋友?杨一大学毕业回到戴城,前几年结婚了,如今是听女儿话的好爸爸听老婆话的好丈夫。理想?狗屁!路小路管正经八本追寻理想的那哥们叫“残废”。也许只剩爱情了,爱情借助于小齐、欧阳慧和曾园阴魂不散,对他纠缠不休。路小路告诉我,他现在失眠很严重。
我对路小路说,“我佩服你,宁可***也不找鸡。”
他说,“操,这有啥好佩服的。你该佩服我现在还光棍一人。”
我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不知道。
我又问,假如能重新来过,你还会这样度过你的年轻时代么。听了这话,路小路居然凝重起来,过了一会,他说,“戴城没有假如。”
路小路无数次和我提起他的老家戴城,提起他年轻的时候,弄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似的。我说,“回忆录写完了,啥时候立遗嘱啊。”他板着脸,说,“我就是没事瞎***回忆,你不愿意看拉倒。”我说,“不,我很愿意看,我一直看到第二天的凌晨。”
我确定,路小路具有一定程度的抑郁性人格。一个抑郁的小混混,拎着板砖,立在混乱的戴城的街头,茫然的眼神被驶过的车辆扬起,毫无目的的散落到年久失修的马路上,被人踩来踩去。完全一副无厘头版的“拔剑四顾心茫然”。路小路说,那时候几乎和所有人为敌,不知道为啥却没法子真正痛恨起来。应该感谢他一直想报复的王宝,对这件事的思前想后,他明白了,谎言和真相没啥区别,真要追究到底,便是彻头彻尾的***,受伤的只能是自己。路小路说,“我想要辆摩托去旅行,得到的却是马桶刷。”
骑着摩托去旅行去追随某个目标,当然令人神往。目的地在哪?这目标是啥?“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对于路小路,另一个方向意味着迟疑、克制和消沉。每次受挫,自我保护性的自嘲,暂时稳住了他的假面具。路小路其实是个具有自虐倾向、有着良好反思习惯的人。对爱的牺牲,是填充他空旷的心的一个必然选择。我在北京遇见步入中年的路小路,我们立刻成了朋友。我在他身上看到许多自己的影子。路小路神奇的保持着年轻时候的纯洁。在戴城和狐朋狗友们招摇过市的时,打架泡妞时,他纯洁;现在忙着挣钱时,他也纯洁。我说的纯洁,是指他始终对生活抱有幻想,还在不知不觉的追随。我想,路小路需要宗教式的救赎,我们都需要。路小路的宗教就是他的追随过程:“黑暗世界中的一点光亮,让他感觉到的不是痛苦,终究还是温暖。他就是要站在亲爱的人这一边,其他都不去讨论。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要舍命陪君子。”死无葬身之地纵然是夸张的修饰语,但得到马桶刷却很正常。有次我拿路小路开心,给他讲笑话,甲对乙说生活的意义在于追求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乙说,你在下大雨的夜里追过末班车吗?路小路说,“你是在挖苦我吗?”我解释说,我觉得你有时象甲有时象乙,你觉得自己象谁?路小路说,“屁!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很***么?!”
我没在雨夜追过末班车,我在冬夜里看完了有关路小路的故事。那些暴力和朋友、性和爱情。。。被一种内敛的悲剧笼罩。路小路和他的狐朋狗友想要一出闹剧、轻喜剧,不知不觉演成悲剧了。死的死,逃的逃,“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亲爱的别在北方定我的棺材
冬天我要去南方”
我喜欢这句拧巴的诗。路小路说它像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心脏,叫他不敢读下去。多年以后,路小路不告而辞,准确的说,是失踪。我没惋惜,只是后悔没告诉他欧阳慧曾写过一首他没看过的诗,那首诗有个小标题,叫“献给迷失的孩子”。现在我把它抄下来,希望路小路能看见。
“在冬天的时候我穿上毛衣
一如既往,我走进公园
很多花都谢了也有很多树
立在这个早晨的空气里
好多孩子都在那些树下面
我们就是那些孩子
我走进去
就成为那中间的一个”
(文中引用的诗歌,作者叫NUDE。最后一首原诗名Ideal Home。
出处:http://www.mtime.com/my/202708/blog/index-4.html)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34:5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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