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革命道德《无我之灾》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08:29:37
  • 77

这本美国学者布兰查德(William H.Blanchard)的《革命道德》中文版(中央编译出版,戴长征译)是被***过的了,原书副标题是“12个革命者的性心理分析”,结果中文版里只留下了9个,被删掉的3个是:列宁、***和卡斯特罗。从被删掉的人物已经能看出此书是多么的大逆不道,能够问世实属万幸,必须感谢中央编译,必须感谢译者,还必须感谢做出了局部删节决定的有关领导。作为一名长期低素质的人民,回想起自己从小受到的革命万岁教育,我的感激便如涓流入海,潮湿潮热潮红,以至潮骚潮涌***。今天能读上这样的书,还是三中全会党的政策好啊。

作者布兰查德名不见经传,但他干的事情可不能小视。今天这叫做“政治心理学”,其源头却可以追溯到16世纪的马基雅维利,他的《君主论》开创了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揭露政治人物心理的先河。之后,随着心理学的兴起,西方政治学中以“心理研究”为特色的著作层出不穷,如勒庞的《乌合之众》、弗罗姆的《逃避自由》、舍克的《嫉妒与社会》、霍弗的《狂热分子》,都是影响深远的名篇。心理学对政治学的渗透,甚至会体现在汉娜·阿伦特的身上,虽然她一向对心理分析颇有微辞,但她的政治论著的长处恰恰在这一方面。《极权主义的起源》里有非常生动的政治心理描写。她著名的术语“平庸的邪恶”,也是源于对纳粹党徒的心理观察。在西方多如牛毛的政治分析家里,布兰查德肯定是不太引人注意的,他的分析方法比较老派,似乎没有跳出佛洛伊德的理论框架,并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视角。不过,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却不成问题。目前为止,完成这种精微程度的政治心理学著作,还没有一位中国学人能够胜任。一个原因是政治方面的禁忌,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知识人普遍排斥心理学,将之视为“诛心之论”,从不认真对待。

布兰查德从“施虐—受虐”的角度剖析革命者,可能是受了弗罗姆论著的的鼓舞。弗罗姆将“施虐—受虐”与“逃避自由”的心理联系在了起来,为反极权主义的政治理论做出了重大贡献。不过,布兰查德钟情的是另一位精神分析家西奥多·赖克的理论,他更侧重于分析革命者“受虐”的一面。“受虐狂是甘心屈从的革命家,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的退让里包含着不满,他的屈从里包含着反抗。他的软弱之下是他的坚强,他的顺从之中隐藏着反叛”,赖克的这一不朽名言基本上就是全书的基调。书的副标题吆喝的是“性心理分析”,貌似原教旨的弗洛伊德派,充满了泛性论的色彩,但实际上这一特征在书里体现得并不明显。赖克已经修正了弗洛伊德理论,他从“道德受虐狂”概念出发,提出了“社会受虐狂”的说法,专指那些“将内在需要都转移到社会上”的受虐狂。这就冲淡了弗洛伊德的泛性论色彩,强调的是人在社会竞争中受到压抑而渴望“压倒敌人的念头”。布兰查德发现,革命者都是“社会受虐狂”,他也是严格按照这一解释剖析去他们的,但他在分析这些政治人物的过程中同样发现了,除了劳伦斯和卢梭外,大部分人很难找到直接证据去说明他们的受虐心理和“性”有关。

事实上,这是该书的优点,而不是缺陷——布兰查德本想把人物塞进弗洛伊德和赖克的理论里去,结果他们经常挣开捆绑,走出牢笼。在我看来,书中最精彩的部分不在分析上,而在对传记材料的筛选和组织上,这反映出作者独到的眼光,那份令人叹服的对人物心理的敏感。书里很多细节读来十分有趣,让人物跃然纸上,不需繁复的心理分析,常识已能助读者做出自己的判断。比如卢梭,有这样一则逸闻。某贵妇送一座房子给卢梭。卢梭嫌破烂,口气冷淡,贵妇便装修好了才送给他。当她告知卢梭可以入住时,卢梭“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热泪盈眶”。可是当贵妇提出,她还有事要卢梭帮忙,卢梭马上怒火中烧,愤而咆哮,他不是用来出卖的。于是这位贵妇马上表白,她没有额外的要求,保证他有充分的自由。卢梭听了之后,立刻兴高采烈住进了贵妇安排的新居。还有一则是甘地的。他鼓吹禁欲,曾经将追随他的小伙子和姑娘送到温泉洗澡,以此考验他们。如果他发现小伙子跟姑娘们打情骂俏,他惩罚小伙子的方式就是,去把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的头发全部剃光。卢梭和甘地,一个伪善,一个恶意,作为不寻常的革命者,他们到底是超凡还是病态,一目了然了。

书中耗费笔墨最多的人物是马克思,一人占了三章的篇幅。我认为,这是全书的精华。布兰查德令人信服地找到了马克思憎恨资本的根源,他自幼迷恋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渴望成为那个挑衅权威而受苦受难的形象,而他在金钱上悭吝的犹太父母,经常因为财务问题向他施压,这导致他对“资产者”有深深的厌恶感。在青年马克思与父亲的通信里,经常的话题就是父亲指责他没有支出的预算,而他总是抱怨自己陷入财务危机。因为金钱纠葛而争吵,每每自尊受损,使得马克思愈发压抑自己的世俗追求,并且建立起心理的防御工事:金钱是罪恶之源。这一观念不知不觉就演化成了他的政治经济学,罪恶的资本成了锁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而他的使命就是要唤醒麻木的良心,让无产阶级这位受难的英雄挣脱锁链,重获自由。布兰查德这样解说他的“施虐—受虐”的心理机制:

“马克思的性格中既有创造性的一面,又有破坏性的一面。他从对敌人的进攻中、对敌人的毫不留情中、用语言将敌人一点点肢解的过程中获得了施虐的***。他正准备摧毁资本主义体系,他能从对这一破坏的推想中获得真正的兴奋。但他又把自己看成是为穷人、弱者以及无助者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圣人和殉道者。这里,我们想起了卡尔·荣格的发现,他指出,为了达到完整性,人必须在善恶两方面都充分发展自己的能力。”

布兰查德还发现,“施虐-受虐”的二元结构甚至支配了马克思的写作风格:

“马克思确实太爱文字工作了。使用双关语,玩弄句法,把思想倒过来看它会是什么样子,四处搜罗某个概念,充当“书虫”,去发现某人所表达的意思背后的含义,所有这些都能令它兴奋不已。交错配列(chiasmus)的修辞手法是他最喜欢的把戏。他有时会在一种尖锐的、讥讽的、毁灭性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手法,这使他只用一个简短的词语就給对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例如他在与普鲁东的论战时,曾把他的著作《贫困的哲学》倒过来叫做《哲学的贫困》。但有时,他倒转别人意思的动机过分强烈,似乎会影响他驾驭自己的思想。”

这就是精神分析的强大威力,可以深入到作者的文字肌理中,施展“祛魅”之功,将历史中的大人物还原成我们在日常生活里能够理解的平凡人。但也正是这一点,使得心理学经常受到攻击,人们总是认为它矮化了“人性”,利用“本能”贬低了“理性”。布兰查德完全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承认,“把所有的反叛都完全看成是个人心理动力的结果,就等于否认了所有道德诉求具有的现实意义:说一个人之所以反抗现存的不公正的***,只是因为它没有解决自己与权威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把革命完全说成了是革命者个人病态造成的。”但同时,他始终坚持的是,“人们所采取的大多数行动都是多重因素决定的。这当中存在着个人动机”。布兰查德强调的“个人动机”,其实正是心理学的意义所在。按照道德家的看法,这是“诛心”之说。没错,现代文明的伟大在于科学精神,就是自由探索的精神,“诛心”也能变成科学。不妨直说,心理学就是一门“诛心“的科学。

布兰查德令人叹服的就是他的科学精神。当他发现了赖克理论不足以解释所有革命者,就毅然抛弃了它。他开始思考,并不是所有“受虐狂”都会将“内在需要社会化”,如果有这么一个转折的时刻,它又是怎么发生的呢?布兰查德继续刨根究底,通过对现象的再观察和再分析,最终形成了自己的见解。书的最后一章《超越受虐狂》是布兰查德最有原创性的论述,他彻底摆脱了“性心理学”,走向了“人本主义心理学”。布兰查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这些革命者都曾经有过一个“顿悟”的时刻,突然之间自己与他人的界限模糊了,自己开始用“整体性的观念”观看世界。自己仿佛不在世界之中,而成了自己就是一个世界。这种忘我以至无我的生存体验,不仅发生在卢梭、马克思、格瓦拉身上,也发生了罗素身上,之后他转向成了一名社会主义者。这种神秘体验很像“巅峰体验”,但布兰查德对马斯洛理论提出的质疑是,“一个人拥有获得这种巅峰体验的能力,并不表明他这个值得我们进行研究。重要的不是这种体验,而是一个人是怎样对待这样的体验。许多左派革命领袖在他们的意识形态的发展过程中,似乎都利用了这种无我的观念和不与自我相联系的看待问题的立场。但是那种要放弃自我,要帮助作为整体的全人类的情感不是一种纯粹的和孤立的体验。它常常伴随着强烈的攻击性和破坏性的倾向。”布兰查德认为是“无我观念”引发了“革命信念”,这只是看起来“与人团结”,实际上“与人为敌”:

“放弃自我的体验虽然可能常常会伴随着一种愉快的、甚至是刺激性的意识扩张的感觉,但也要冒一定的风险。在通常的正常意识状态下,是否真的有一种可能,既可以让自我缺失情况下的意识多到“够用”为止,又可以防止它的过分膨胀,以免它走得太远了呢?我可能会产生对老虎的友爱意识,但是,老虎也许想的是如何把我吃掉。”

“人类自我的存在是人类求得生存的重要机制。就像小孩惧怕从高处掉下来时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惊吓反应一样,对丧失自我的惧怕心理可能时人类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反应,因为它可以保护肌体免受伤害。目前,我们尚不恩那个完全了解人类自我同上述意识现象之间的某些关系。就人类的认识而言,自我既起到一种保护作用,又起到一种调节作用。”

如果联系到经济学领域的关于“财产权”起源的论述,就会明白到这样的心理解释是多么的雄辩。人的自由是建立在“你我有别”的观念上的。一直以来,经济学说的是,产权清晰是自由的保证,“集体所有”名义下的模糊财产权是自由的敌人,“无我的财产”提供了极权主义观念生长的土壤。而布兰查德则从反方向论述了这一观点,如果人的“无我”的神秘体验,成为了某种心理机制,并进一步成为了披上“理性”外衣的观念,那么人们就会去追求反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拥抱一种极权主主义的政治理想。 暴政就是“无我之灾”,布兰查德的这一洞见非常有趣,也颇为新颖。至少对于我,他的推论过程尚算扎实,得到这样的结论也令人满意。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