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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戈夫曼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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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8: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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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似乎比我们更加聪明和多疑,他们对彼此的表现充满了怀疑和各式各样的试探。除了哈姆雷特利用戏剧对叔父的试探,叔父让哈姆雷特的密友对王子的试探,波洛涅斯利用奥菲莉亚对哈姆雷特的试探,波洛涅斯让仆人对雷欧提斯的试探。成人们在不断地提示外表的虚妄,如何用伪装起来的前台去探听别人的真实想法,但伴随着无处不在的试探的,是无处不在的误解。

奥菲利娅: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

波洛涅斯:嗯,这些都是捕捉愚蠢的山鹬的圈套。我知道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一说出口就会光消焰灭,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

——第一幕,第二场

波洛涅斯光和热的比喻,非常恰切地描述了角色所显现出的表象,和表演者拥有的真情实感之间的区别。光是能够被看到的表象,是用来给别人看,引发别人的行动。而热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它来自人的内心,可以在表演者自己那里产生效果。尽管如此,光与热共同构成了火焰,难以分开,只是无法凭借其中之一推断另外一者。

哈姆雷特: 好妈妈,我的墨黑的外套、礼俗上规定的丧服、难以吐出来的叹气、像滚滚江流一样的眼泪、悲苦沮丧的脸色,以及一切仪式、外表和忧伤的流露,都不能表示出我的真实的情绪。这些才真是给人瞧的,因为谁都可以做作成这种样子。它们不过是悲哀的装饰和衣服;可是我的郁结的心事却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第三幕,第三场

因丧父而采取的服饰、仪式,甚至外表的悲伤流露,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应该给予众人的意象,无数人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正如戈夫曼所说,这个可信的意象,是表演出的自我,这种自我不是来自占有者,而是来自行动的整个场景。 这种自我来自社会的安排,来自习俗,来自人们对某种表情和行动的认可。大多数人会陷于这样一种角色的认同,不能破坏这个场景中的社会互动,也不让依赖社会互动的单位(宫廷、国家)失望。 但敏感的哈姆雷特并未止步于此。父死母嫁给他带来的巨大怀疑,以及鬼魂暴露的真相,为他揭开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重面目:所谓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类不过是泥塑的生命。用优美的仪表,文雅的举动来把自己装扮成纯洁的天使或者智慧的天神,通过仪式来彼此确认。可是这些不过是人们建造起来的梦幻,伴随着每个死亡,都会有一些金碧辉煌的梦幻坍塌。

在第三幕第二场中,哈姆雷特向奥菲莉亚倾泻对女性的愤恨:

哈: 我听说过你的那些胭脂饰品

上帝给了你一张脸 你却偏要把它打扮成另一个。

你卖弄风情 你矫文饰字 你油腔滑调 你虚情假意。

够了 不谈了 我火了。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

这里的讽刺笔调不逊于波伏娃《第二性》中对女性以虚饰为本性的揭示。为了从他人那里获取相应角色的利益,给自己塑造第二张面孔的又何止女性。在《哈姆雷特》中,所有成年角色都对此非常清楚。

波洛涅斯:我们也经常犯此罪行 这种例子可多了:

利用神圣的姿态及虔诚的动作来遮掩魔鬼之工。

王: [暗思]

啊 的确呀! 此话真狠狠的鞭鞑了我的良心!

一个娼妓的抹粉面颊

也不见得会比我这用粉饰语言来遮掩之虚假行为更加丑陋。

啊 这是个沉重的包袱!

而哈姆雷特,是一个忽然懂得了成年世界的年轻人,却不肯扮演相应的角色。因此,他只能以疯子的形象出现。

剧中反复出现对人类行为的强烈质疑,难道一切都是矫饰?不。下面这一段第三人称的描绘,多年来深深印在我心上:

奥菲利娅 嗳哟,父亲,吓死我了!

波洛涅斯 凭着上帝的名义,怕什么?

奥菲利娅 父亲,我正在房间里缝纫的时候,哈姆雷特殿下跑了进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上身的衣服完全没有扣上纽子,头上也不戴帽子,他的袜子上沾着污泥,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他的脸色像他的衬衫一样白,他的膝盖互相碰撞,他的神气是那样凄惨,好像他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要向人讲述地狱的恐怖一样。

波洛涅斯 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奥菲利娅 父亲,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也许是的。

波洛涅斯 他怎么说?

奥菲利娅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不放,拉直了手臂向后退立,用他的另一只手这样遮在他的额角上,一眼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临摹下来似的。这样经过了好久的时间,然后他轻轻地摇动一下我的手臂,他的头上上下下点了三次,于是他发出一声非常惨痛而深长的叹息,好像他的整个的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声叹息中间完毕似的。然后他放松了我,转过他的身体,他的头还是向后回顾,好像他不用眼睛的帮助也能够找到他的路,因为直到他走出了门外,他的两眼还是注视在我的身上。

conclusion version 1: 疯子,就那些拒绝扮演社会角色的人。

conclusion version 2: 痛苦无可救赎,误解依旧天真。然而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她的爱,比四万万个兄弟的加起来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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