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翻阅日本汉学家兴膳宏先生所著学术随笔集《中国古典文化景致》。因非严肃的学术著作,读起来很轻松,是消闲的好去处。
兴膳宏先生曾来北大作有关《文镜秘府论》的演讲。和大多数日本汉学家一样,对汉学虽然有很专业的研究,但汉语口语却不免有点糟糕,所以讲座听起来很费力。但是表达能力却很强,能自如地引用文献和术语阐述问题。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整个人给我的印象是很严肃的,甚至于接近刻板,也符合我对日本学者的想象。
可是,这本关于中国古典文化景致的小书,尤其是第二编“研究中国文化的先贤们”,却让我对先生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
在这些先贤中,作者花笔墨最多的是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两位先生,都分别有三篇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描述,其中有一段措词非常的生动和风趣:“吉川教授被人评为身材魁伟,望之相貌堂堂;而小川教授则身轻如鹤,望之飘然若仙。魁伟先生与飘然先生的一同出现,使我们有机会可以目睹二位先生的风采。”他还在文中提到“小川环树先生大概具有既善良又可怕的表里为一的关系”,这样的表述或许有些模糊,但用来描述一个诚惶诚恐的后学对于前辈的敬畏态度,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用“可怕”来描述前辈,我感到其中有一种可爱的直率。
书中提到的一些学者及其所从事的研究,于我都是比较陌生的,如小岛祐马的敦煌学研究,小岛宪之的古汉语研究,入矢义高的寒山诗注释,福永光司的老庄和道教研究,日野龙夫的徂徕诗派研究,高桥和巳的六朝文学研究,海之义的陶渊明研究等等。但读后都能引发了解其人其学的兴趣,这当然和我的研究兴趣有关,但同时也应归功于先生率真的文字。
关于入矢义高的“残留印象”一篇最能够体现兴膳宏先生的率真之处,他在文中提到了一件有些模糊的往事,是入矢义高谈及讨厌洗澡的话题,据说几乎不洗澡,作者觉得有些异样,还有人诧异地问:“哎呀!先生身体的污垢会掉下来吧?”先生听了这话,什么也不吃了,说:“身上的污垢像石头一样,经常从衬衫上掉下来。”有个女学生大吃一惊,“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当时的情景,入矢先生的一本正经,周围同学的大惊失色都宛在目前,真是令人忍俊不禁。这篇文章还提到入矢先生对中国本土的学术研究评价的谨慎态度,所举的例子,是1963年秋天中国学术研究代表团去日本访问,“在去京都之前到达名古屋,受到一连串的欢迎。对团员之一的北京大学教授游国恩先生的演讲,我们请入矢先生谈一下自己的感想,先生回想说:‘也没有见到什么新的观点啊!’”不知道当时游先生演讲的题目是什么,考虑到当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大环境和中日不同的研究风格,这样的评价也许并不见得苛刻。
而福永光司则称得上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曾经“作为南下支那派遣军的师团副官随军出征,在中日战争后期的战场上,日本军队在绝望的状态下转战各地,最后在广东迎来战争的结束。”兴膳宏先生认为,福永光司在百越之地的中国南方亲身体验少数民族的生活和风俗这一经历,成为其“马文化与船文化”论的直接出发点。还是这位福永光司,他在马文化的滔滔洪流中始终坚持“劣根性”的船文化,也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壮感。不知道(但很有可能)他是不是在侵华战争之后才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而经历了战乱和亲眼目睹了屠杀的他,晚年却喜好庄子,又是中国文化来解脱自己,这个人,可谓是中日文化心理冲突研究的极好的个案。
在“视天茫茫”一篇中,提到高桥和巳曾发表多篇有关李商隐的论文,令我颇为心痒。不过到图书馆查询,并未找到高桥先生的任何著作,颇为失望。但假以时日,总是有中译本的吧。
令人吃惊的是铃木虎雄的中国文学研究,他仅用了四年工夫,就独立完成了杜诗全译的工作。质量如何,因不懂日语,自然无从考评。他还做了大量的中国古典诗歌的注释工作,如对陶诗、《玉台新咏》、白居易诗歌、李贺诗歌、陆游诗歌、中国战乱诗歌的注释。诗歌之外,对于诗论、赋、骈文也都有专门的研究,有《支那诗论史》、《赋史大要》、《骈文史序说》等著作。这真是一位笔耕不辍、精力过人的学者,据说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深夜,“夜晚就寝的时间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是很少的”。大部分的收入都用来购买书籍,丰富的藏书死后保存在京都大学文学部的“铃木文库”。他还是一个积极的汉诗写作者,关注现实,热爱生活,终身如此。
总之,从兴膳宏先生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敬佩的传统的中国文学研究学者的形象。这样的学者,哪怕是在今天的中国,也是不多见的。
2006年4月26日于沪上蜗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22:3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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