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像犹太人这样,家园沦陷、颠沛流离,从亚伯拉罕、摩西的那个时代就在漂泊,逃离埃及却无法逃离被驱赶的噩梦,直到耶路撒冷全盘沦陷,12个犹太部族逃亡,马撒达山顶城堡的圣战至今还萦绕在诗人的句子里。几个世纪的歧视、驱赶、屠杀,丝毫没有摧残犹太人对他们祖先的信仰,反而使得他们更加坚定。罪恶的反犹主义制造了二十世纪最大的悲剧——奥斯威辛集中营,记忆深深地打印在犹太作家的潜意识里。战争、宗教、死亡、苦难、遗忘,这许许多多都盘结在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中。
我书桌上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阿门”两字
那是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世代以前毁弃的
犹太人的墓地。而其它那些在混乱中散落的碎石
成百上千地垒着,有一种强烈的思念,
一种无尽的渴望充盈其间:
名字搜寻着姓氏,死亡的日期寻找
死者的生辰,儿子的名字寻找
父亲的名字,灵魂希望安息,但生辰
渴望与它再度团圆。它们只有找到
对方,才能得到圆满的安息。
阿米亥用希伯来语写诗,一种消亡的古犹太语,只用来宗教祭典朗读圣经,却被这些作家们复活为日常的、活生生的语言。《开•闭•开》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部作品。在诗歌中,他用反复萦绕的主题来突出自己的民族记忆:阿门石是一块犹太墓碑里的石头,在诗集中反复出现了五次,开头,今日与他日回忆往昔的那段,祈祷,回忆神灵的那段,大卫王和他的女人那段(犹太历史的英雄却只描写他们的爱情),结尾。阿米亥其实想努力摆脱历史沉重的记忆,“上帝被强留与我们共处,一如树木一如岩石”“我厌倦且诅咒那三大宗教,它们不让我在夜间安眠”,但是历史却如无形的重负,压在他的记忆中。或许犹太人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强烈的思念,无尽的渴望充盈其间”,充盈在犹太人的坟墓之中。
打开、关闭、打开。在我们出生之前,一切
都在没有我们的宇宙里开着。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一切
都在我们身体里闭着。当我们死去,一切重又打开。
打开、关闭、打开。我们就是这样。
“开闭开”一典来自犹太历法《塔木德》:“母体内的胚胎像一本合上的笔记本,它的嘴是闭合的,肚脐是张开的。出生之后,原来闭合的张开,原来张开的闭合。”用开闭开来比喻一个人从生到死的一个轮回。对于犹太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简单的轮转。“孩子们拿着弓和剑/玩耍,直到玩成真正的战争。/这就是打仗的方式”,阿米亥的诗句中,童年和爱情、***,总是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但是童真与爱情却总是与残酷的战争联系到一起。
“用钢铁制造出更多的炮弹/用我的叔父制造出新的叔父/一次新的遗忘。”开闭开,生命无限地轮回:
“把刀剑打造成犁铧把犁铧打造成刀剑
然后反过来重造,重造,重造,没有止歇。”
阿米亥这样描述战争带给犹太人的悲哀:“快乐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快乐曾经/向前一个学习,它死去,没有继嗣/而悲哀却有悠久的传统/从眼传到眼,从心传到心。”悲哀,在犹太文学中有悠久的传统,圣经中悼念死者的诗篇,犹太裔诗人们对于痛苦的描述。犹太小说家辛格的小说里,可以看到二战之后犹太人因为悲哀苦难所带来的精神危机,好多犹太人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他们认为,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怎么能允许人世间发生这种罪恶呢!阿多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而阿米亥却用诗歌的方式还原、祭奠这段民族记忆: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神学:
从梵谛冈的烟囱里升起白烟——
是红衣主教已选出自己的教皇。
从奥斯威辛的焚尸炉里升起黑烟——
是从上帝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神学:
人种灭绝营中囚犯的
前肢下部的编号
是上帝的电话号码,
这些号码没有应答,
目前已经断线,一根接着一根。
奥斯威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大屠杀中的犹太人
现在和他们的上帝十分相像,
上帝没有身体,也没有身体的形状。
他们没有身体,也没有身体的形状。
二战之后,以色列建国,犹太人有了自己的国家,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但是仇恨与战争仍然没有消亡,文明之间的冲突与斗争已然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和平满目疮痍:
耶路撒冷永远在变幻她的样子,就像大卫王
为了逃命,假扮疯癫的嘴脸。死人假装
得以复活,活人假装已死,
和平戴上满目疮痍的面具,而战争
扮演起和平的模样。我们这些生活在她里面的人们,
被展示在历史的橱窗里,穿上所有时髦
的奇装异服,摆出各种凝固的姿势……
宗教上的极端主义是导致巴以冲突的根源,这是一个无关对错的问题,而是信仰、文化传统,以色列正统派仍然用石头攻击安息日行驶的汽车,极端的穆斯林分子打死出轨的少女,阿米亥等一些诗人尝试用他们的诗句重新诠释上帝的含义:
我诚心诚意地宣布:
祈祷的产生比上帝更早。
祈祷创造了上帝,
上帝创造了人,
人创造了祈祷,
但祈祷创造了创造人的上帝
翻过《列王纪》、《先知书》、和《圣文集》直到
《历代志》,到“爱的历代志”,
再回《创世记》,光和世界的创造。
上帝每天都说“有傍晚、
有早晨”,但上帝从来不说
“黄昏”。因为黄昏只属于相爱的人
阿米亥在另外一本诗集里还写道:“寻找一只羊羔或一个孩子/永远是/这群山之中一种新宗教的肇始。”爱是宗教,爱是上帝。仇恨产生不了对上帝的信仰。在很多诗句里,“爱”用来取代上帝,取代仇恨和杀戮。他在诗中想象相爱的人忘记了时间和上帝,想象祖先们在荒野在沙漠中***,想象女人们喜欢他的***,喜欢精子爆发出来,男女的性器官与上帝与信仰交缠错合在一起,生命、死亡、坟墓与爱情同时浮现: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
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同样,死亡被称为死亡,虽然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忆起死者。正如过去通向未来,
虽然它称为过去,就如相爱时,你通向我,我通向你,
虽然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犹如春天供养夏天,夏天铺设秋天。
犹如我会思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上帝的旗帜。
对于犹太民族来说,生命是痛苦的,记忆也是痛苦的。但是生命逼迫他们去记忆,因为痛苦,痛苦就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开•闭•开》这本诗集中,我们除了看到诗人天才的才思,更能感动的,是厚重的历史,是深深的文化记忆。
保存记忆,最好还是存在遗忘中,
不让一丝一毫的记忆渗透进来,
打扰记忆永恒的安息
寻根,在华沙的公墓里。
这里,根也在寻根。它们从地底
顶上来,掀翻墓碑,
抓住破裂的碎片,搜寻
姓名和日期,搜寻
那曾经存在和不复存在的一切。
根,在搜寻它们的树,而树早已焚毁。
遗忘、记忆、遗忘。
打开、关闭、打开。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22:0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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