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是沿着作品出版的时间顺序在读卡尔维诺,于是得以体会到我的偶像从青涩逐渐成熟和老辣起来的轨迹,及至《我们的祖先》三部曲,达到了一个让人欣喜不已的高点——选择性的通读还没有全部完成,我不敢贸然断言这就是卡尔维诺大人的巅峰,但已经足以促使我在这儿稍稍停顿一下,就已经看完的作品作一个阶段小结。
《通向蜘蛛巢的小径》,这是卡尔维诺23岁时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应该说这部小说无论是故事构架还是叙事技巧上,都存在着一些不成熟的痕迹,但已经是一部很不错的小说,一部展现了卡尔维诺的天才和浪漫主义情怀的小说。战争是这个故事最宏大也最深刻的背景,喧嚣,躁动不安,冲突,暗潮汹涌,随波逐流和玩世不恭,所有这些隐匿的词汇便在背景中化开了,形成一种笼罩始终的独特的苦涩味道。卡尔维诺并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场面,而是通过偶然进入游击队的顽童皮恩的眼睛,从战争的背后进行观察,而这些观察,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孩子气的情感:穿雨衣的“委员会”是神秘而有权威的;一本正经的红狼是厉害人物但难以接近;支队指挥员德利托拥有忧郁的眼神,跟这场战争很不搭调;养猎鹰的厨子曼奇诺是个可笑的可怜人,但又让人觉得他时时做好了背叛的准备;独来独往的表兄喜欢女人并且对蜘蛛巢感兴趣,所以是一位伟大的朋友。皮恩知道蜘蛛筑巢的地方,他把偷来的P38型手枪藏在那儿,可是大人们却永远只对手枪感兴趣,而对蜘蛛没有任何兴趣,除了表兄。皮恩希望进入大人的世界,但他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孩子,或许将来他会在阴谋、牺牲、背叛、残忍、无休无止的战斗和逃亡中长大,但现在,他还是个孩子。这就是这场战争、这个故事最浪漫的地方。表兄愿意知道蜘蛛在哪儿筑巢,他由皮恩领着走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上,像面包一样温暖而柔软的大手包着皮恩的小手,星光满天,萤火虫飞舞。战争在这一瞬间不再残酷,充满人性。
《阿根廷蚂蚁》,卡尔维诺开始使用意象去构建隐喻,无所不在、滔滔不绝的蚂蚁爬满了小镇里人们的生活。有的人抗争,有的人妥协,有的人适应,有的人无所适从,而蚂蚁永远我行我素,扑不灭杀不净。可是在小说的最后,卡尔维诺却让备受侵扰的一家三口获得了暂时的安宁,美好的海景,清新的空气,平静而有韵律的生活,没有蚂蚁。一种暂时的净化,并在此戛然而止,虽然生活中的不幸仍将继续。卡尔维诺否认这是一部类似卡夫卡的梦幻小说,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写的最现实主义的小说:“我以绝对的精确描写在我童年时期,也就是二十和三十年代,阿根廷蚂蚁入侵圣雷莫和利古里亚西海岸很大一片地区的耕地的形势。”究竟是如何,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而在《烟云》中,我们发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的图像和表意符号就是烟。工业社会化身为一团凝聚不散的烟云,笼罩着这个新兴的不断扩张的城市。我生活在烟云之中,烟云也生活在我心中。我可以走上山,置身烟云之外去观察它,但终归还是会回到烟云之中——烟云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的基础,无从逃避。
这两个故事篇幅短小,在技法上没有给卡尔维诺足够的发挥空间,但寥寥数笔的勾画,已经足够塑造诸多单面、夸张、特点鲜明的人物形象,值得赞叹一声。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关于生活,悲观,但保有希望。
终于写到让我激动不已的《我们的祖先》。这是近来读到的第二本让我有强烈的评论欲望的书,所以我带好纸笔和尚未读完的最后一小段坐到仙踪林里——很久不开电脑,我忘了即使断网,word之类还是可以用的……偶然遇到两位师妹,于是让她们分享了我的喜悦,做了我那满肚子感想的最早的听众。但是终于翻到书末时,我发现卡尔维诺大人用一篇长长的后记,把我憋了满肚子的话全给说了,条清缕晰,不给我留任何发挥的余地。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了,唯一还能自我安慰一下的就是,我的理解跟卡尔维诺自己的解释基本都相符,没有发生啥偏差。郁闷了一晚上,今天还是决定认真写点东西,为了一部难得的如此讨我欢心的作品,哪怕我写出来的评论会貌似抄袭卡大大的后记。
三个故事,分别关于分裂、疏离和存在。
《分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被土耳其人的炮弹炸成两半后分别回到家乡,一半是恶,横行乡里,坏事做尽,一半是善,扶贫助弱,惠泽百姓。不论是善的一半还是恶的一半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善的一半行事迂腐可笑,恶的一半也令人满怀同情,直到他们为了牧羊女决斗之后被重新合为一人,才回归了完整意义上的完整。卡尔维诺的这个故事无意于讨论善恶,他以这样夸张而荒诞的善恶对立,折射出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不完整性,而这样的不完整,只有在分裂之后才能清楚地认识,只有在复合之后才能真正的消弥。但被卡尔维诺以这样的调侃手法虚构出来的分裂和复合,如何存在于现实世界呢?或许思考、反省和深刻的自我剖析可以完成一部分,或许人必须携带着一定的残缺存活于世——因其残缺而具有存在感。如果我们愿意,可以把这样的分裂—复合模式推广到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关系中去。没有完全对合的两个半圆,没有完全契合的两个人,没有完美的爱情。所谓生活,便是不断地发现裂隙并进行修补,但通常,身处圆外时才真正看得清楚。
《树上的男爵》是三部曲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因为它不仅塑造了一个无比讨人喜欢的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形象,还刻画了一群各有可爱之处的人物,并且为我仔细描绘了虚构中的翁布罗萨的每一枝每一叶——这些细节让我记起一个美好的词汇,“博物学家”。就这个故事的隐喻来说,也是让人叹服到极致:一个12岁的男孩,因为一个模糊不清的理由爬上了树,从此再也没有下来。与地面生活的隔离非但没有使他远离社会,相反地,得益于距离的存在,他更好地观察生活、参与生活、自我反省和自我完善。可以说,这是一个饱满的完美形象,相信卡尔维诺在当年的写作中也为他倾注了大量激情。和《分成两半的子爵》不同,这个故事里的人物不再是简单的表意符号,开始具有鲜明的特点和个性,充满了人情味。柯希莫的母亲对他生活在树上的坦然接受和挂念,以及柯希莫蹲在枝头照顾临终的母亲,着实赚了我一些泪水。父亲阿米尼奥男爵虽然虚荣而且不切实际,但他赠与柯希莫的佩剑中仍然饱含了父子之情。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一个可爱的迂腐老爷子,后来竟甘愿转换身份成为柯希莫的学生,吊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在一棵白皮栗树上坐上整整一个下午,陪柯希莫高谈阔论。强盗头子贾恩·德依·布鲁基因为与柯希莫的相遇而迷上了读书,即使为此上了绞刑架,仍然惦念着书中某个人物的命运。薇莪拉,这个漂亮、高贵、骄矜、任性的女孩子,在她的心中装满了恋爱的激情,巴洛克式的浪漫主义,她想以一次次的试探明确自己在柯希莫心目中的地位,却一直得不到固执的柯希莫的正面回应,是她使柯希莫体验了真正的爱情,也得以成长为真正的男人。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却给予了我最真实的体验,这便是卡尔维诺的天才所在。
在《不存在的骑士》中,卡尔维诺开始探求存在的本质。没有肉体的意识,白色铠甲中存在着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当他发觉自己的名字不再有存在的理由时,终于回归不存在。没有自我意识的肉体,马夫古尔杜鲁是与骑士相对的角色,骑士羡慕过这样的人物么?谁知道呢。但正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说,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尚未懂得存在与不存在的年轻人。郎巴尔多和托里斯蒙托,他们各自追寻生存的意义,而故事的讲述者-修女-女骑士布拉达曼泰,也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找存在。存在,因为这些寻找而变得明晰。其实在这种时候,我很想认同佛教唯心主义的结论:如果旗帜动了,不是风在吹动它,是你的心在动。
三个故事都有一个辅助式的线索人物,故事的讲述者,算是形式上的统一之处。但归根结底,这是三次越来越深入的思考,位于形式的极限。
《看不见的城市》是我这个系列阅读的起点,也是一部惊艳之作,充分展现了“小说的无限可能性”。松散自由的结构给予想象力巨大的发挥空间,55个各不相同的城市,每一个都让人觉得虚无缥缈又如临其境。每个系列之下又有5个城市,系列与系列之间用具有奇特韵律的顺序缀连,城市与城市之间也似乎牵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本很难具体描述的书,但无论怎样的赞谓用在这儿,都不会显得太过分,思想和技艺臻于化境的卡尔维诺正是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
未完待续。
其实目前已经都看完了,但后面的部分一拖再拖一直没写……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15:4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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