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寇德卡和他的《CHAOS》
文:廖偉棠
沈寂近十年的歐洲攝影大師寇德卡(Josef Koudelka),於年前砸出他的新著《CHAOS》,闊大的開本、沈重的影調,一下子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想,與其把此書直譯?“混沌”,還不如按我們古人的說法改譯?“洪荒”,更能傳達出那種渺茫的失落和神秘感。
約瑟夫•寇德卡,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攝影師,攝影史上有這種“上路”狂熱的、可堪與之比擬的恐怕只有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和卡帕(Robert Capa),當代的能跟上起腳步的也就德巴東(Raymond Depardon)和以前的弗蘭克(Robert Frank)了。今年已經64歲的寇德卡,自從1970年逃亡離開祖國捷克以後,已經馬不停蹄地在世界漂泊了30多年,他就像他熱中拍攝的吉卜賽人一樣,“逐水草而居”,以背包睡袋之裝備鄉鎮的小旅館或已成廢墟的城市街頭,只有要進暗房擴印照片的時候他才會回到巴黎的Magnum圖片社的總部,累了就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席地而臥。這個時候,你看見這個大鬍子的消瘦老人,你絕不會想到他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攝影大師,只道他是一個老嘻皮士流浪漢而已。
而他就是這?一個凝視道路的老嘻皮士。上路的人,已經成為他的攝影中的核心意象。從他的成名作《吉卜賽人集》到他的代表作《流亡集》,你都可以看到那些如荒誕劇中走過場的陌生演員一樣的人物,置身於他時而開放得流溢而出、時而封閉得壓抑窒息的空間構圖中,然後又像是隨意又像是必然一樣鎖定在他那仿佛是從現實中突然割裂出來的超現實時間裏。照片中人們或殘缺或悲傷或沈醉或茫然,但透過那粗礪的黑白粒子,我們總能感到那個外表冷漠的導演寇德卡,他那悲憫的雙眼,輕撫過這一幕幕人間悲劇。
如今,當“荒蕪風景中的戲劇人物”已差不多成為了寇德卡的標簽的時候,寇德卡又如何再開生面呢?正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一次,在這本《CHAOS》之中,寇德卡上路的步子猛然跨闊,他跳越人類,直接讓自己和觀者回到、面對這“荒蕪風景”本身。
打開《CHAOS》,馬上想到大詩人艾略特的舉世名作《荒原》,“四月是殘忍的月份......”一個悲哀的春天在寇德卡的鏡頭下展開。這次寇德卡踏足的多是曾?戰火蹂躪的東歐、巴爾幹大地,黑白之中我們還能看出大自然的泛濫生機,但那畢竟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襤褸時代了。寇德卡這次捨棄了他那24毫米鏡頭的萊卡相機,改用了近乎全景的寬幅相機,一比三的畫面,似乎只有如此長卷,才能記錄這個時代的悲壯。他的鏡頭或俯或仰,時而把小如道旁石、指路標這樣的微觀充塞于全畫面中,以突顯一個過去世紀的痕跡,很多畫面都是低貼路面的,可以想見寇德卡仿佛一隻思家的靈犬嗅聞地上氣味一樣,去接觸這世界之滋味;時而他又納滄海於須彌,從高樓上俯視這廢墟城市,甚至用航拍,從飛機鳥瞰大地滄桑,隨著寬幅鏡頭的搖動,時代的變遷通過強大的隱喻凝聚於低垂拉長的構圖中。
是的,雖欲名之“洪荒”,現實世界的訊息仍隱現其中,所以這還是“混沌”。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人的世界:整本攝影集,只出現過鬼影般的五六個人。但是我們聽到的世界的聲音卻更?真切明晰,道路,這次不再作為背景而是作為言說的世界本身直接向我們呈現。正如一個詩人形容已逝的以色列偉大詩人阿米亥所說:“走向沒有人的歷史。”藝術之意義,不但對人類的歷史有其存在,甚至對沒有人之歷史,它也是存在的。寇德卡的影像不是強烈地告訴我們這一點—-那躺在空船上手指蒼茫天水的列寧像、那置身破敗街頭的鐮刀錘子、那佈滿彈孔的路標......歷史在獨白,而世界在屏息聆聽。
這是從道路之道走向大道(Logos)之道的寇德卡的心路歷程,縱然人不露面,但草木與之?言。羅蘭•巴特攝影觀中重要的“刺點”(Punctum)在這裏消失不見,有的只是如杜甫詩歌中那種大開大闔的氣象。裏面道路縱橫,經過硒鹽處理的黑白調子墨味濃郁,就像是一個永遠被細雨洗淋著的世界一樣,蒼茫中,引誘少年人上路的世界之神秘的氣味和呼喚歷盡滄桑者歸家的鄉愁氣味,仿佛混合為一;那紛紜道路也仿佛都是一條。那也正是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所言:“我的終結就是我的開始”之道,而今,我們隨著老酋長寇德卡,對這個世界,邁步從頭越。
2002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15:3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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