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髓地狱《我是谁？》

其实《脑髓地狱》已经将推理小说的命题推向极致，便是最为宿命或者最为基本的一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古往今来，哲学或者宗教命题也就试图解释这么个事儿，哲学试图筹划完美的知识体系，宗教试图依托完美的精神信仰，各家能自圆其说的都在人类的喜怒无常中生存了下来。

梦野久作用了自己一套既严肃认真又嬉皮笑脸的方式，把这件事情讲得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反正人类各种精神食粮都能捣饬成一锅香喷喷的杂粮粥，只要料够好，不怕煮出来样子难看，让一堆人皱着眉头消化不了。梦野还是挑选了个挺讨巧又吸引人的方式：变格，推理，小说——已经足够具象，并且散发出神圣的proto-sf（元科幻）光辉。

我看完小说又去把几年前看过的电影翻出来嚼了一遍，觉得松本俊夫在特典中牛逼哄哄地说起如何将“不可能的文字转化为影像”，其实是梦野的原著本身已经做了很好的铺垫。当年第一次看松本俊夫，这片子眩得我头昏眼花，后来看过松本其它作品才发现原来这部电影在他的监督生涯中大概也算个“变格”，相对来说，我更喜欢《蔷薇的列葬》，没有象梦野的文字这样的大墙堵在面前，反而导起来得心应手，流畅得多，不愧为日本三大独立导演之一。就《脑髓地狱》这部电影本身，却因为瑰丽精致的画面和相当写实的剧情（啊思想的实现—注：不是文字的实现—的确不容易啊）。原著中许多需要进一步思索与探求的问题终于沦陷为一个简单的解谜故事，所有终极追问、宗教情结、精神分析、凌驾科学之上的整体自然世界观、基于自然而产生的社会学论调统统化为零。余下的最好看的大概是蒙太奇的奇妙手法，让这个故事讲得精彩异常，事件、人物、时空变幻随心所欲，一点也没有衔接不好的尴尬与生硬。但是那个不怎么帅的吴一郎和偏于日本传统戏剧的夸张表演方式仍然让我感到微微的遗憾，因为入戏不深么……不过我还是要称赞影片对于气氛的营造，布景和场面调度的精细，正木教授的房间中隐藏着一切秘密；而若林教授的“狸猫换太子”调包戏则将小说中的恐怖场景转换得异常凄美鬼魅，非常漂亮。

话说回来，梦野自称精神恍惚、成天做白日梦的人，真有点儿庄周梦蝶的意思。当Matrix还在思索机器的精神到达极致并倾向于开始考虑以东方式哲学解决上帝已死的难题时，梦野便已经籍由古老的东方哲学底蕴，一跃跳出了科学唯物主义的藩篱。李零曾在《中国方术考》中提到中国古代哲学“绝地天通”人神分裂的史实，但我以为中国古代哲学对于个体来说，绝对是天人合一为宗的，对于日本的影响就不用多说。梦野谈及梦境时自然汲取了进化论与精神分析学说，但他依然将人的生命放置在一个大的自然或者说大宇宙环境中，并且在《胎儿之梦》中不断演绎这种生命繁衍净化的阶段，并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也融合其中，显然是糅合了中西对于宇宙和人类演进的启示——所以，每个细胞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当古老的集体无意识摆脱了意识层面的束缚，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反化作无法掌控的宏观环境时，小宇宙们自己熊熊燃烧的记忆便成为胎儿梦魇以及精神病人们恣肆的根源。还有一个有趣的悖论便是，那些不受脑髓控制的细胞们的回忆看似摆脱了伦理纲常的限制而我行我素，但其内核除了人类在生存演进中动物本能性的自私、嗜血，祖宗传下来的社会纲常伦理的记忆依然存在，并在精神病人的实践行为中大行其道。

梦野尖锐地提出了自然与社会对人的塑造问题，你欺负我，我欺负你，可苦了那些疯子们。梦野的小说虽然癫狂，不过仔细看来，对于正木教授文件的排序却是由现象入本质，层层深入。《疯子地狱邪道祭文》便直指人类社会的惊天内幕，不知道各位看官入眼之后，是否会联想起最近“不小心”被误送的上访叔叔阿姨涅？及至《胎儿之梦》篇中，谈及“真实时间”，你难道不会想起伯格森的时间绵延么？或者萨丕尔对原始部落的时间观念的研究？或者干脆如作者所指出的“黄粱一梦”的古老中国哲学小寓言，很快上升到形而上层次中。当然最有趣的掐架是在两位博士身上。一个以研究应用精神科学犯罪为己任的固执法医，以及一位拥有超越科学唯物主义观的精神病理学家的斗争，多多少少体现出“螳螂捕蝉式”的机智游戏；最痛苦、最分裂、最极端的不是主角吴一郎君，而是那位话痨正木博士，在印证自我学说时一边控诉脑髓的恶性，一边却不得不籍由严酷、缜密的脑髓运作，以科学性犯罪来实现自己的理论，并且在良心、学术、理论的极端中被自己给车裂了。

当然，梦野的套匣结构颇为眩技，偏偏是我爱看的花哨形式。这搞脑子的叙述结构中外皆有，也不是啥新鲜事儿了。不过大概作为人类常有的完满心理——当一切谜底都昭然若揭的时候，突然又回到了原点，还是有很恍然大悟的感觉。并且还会想着，那些比自己后翻书的人也会在自己了然于胸的地方开始新一轮猜测，不是超级有优越感么？而当最后再度回味和咀嚼其中的“作中作”《脑髓地狱》或者是若木教授《绝对侦探小说》中的描述时，还是会被回环的叙事圈***得异常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