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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诗选《不宣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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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8: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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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伊诺哀歌》

我是个很少读诗的人。所以翻到黄灿然译的《里尔克诗选》,纯属偶然。那是一个漫无目的下午,我在图书馆文学区的最后一排书架面前,百无聊赖。看到它的时候,它和许多寂寥了多年的书一样立在那里,波澜不惊。

对于里尔克,我只有两个印象:一是高中课本里他的名篇《豹》,当时对诗完全没兴趣,所以也看不出来“名”在那里,甚至还不如后面穆旦的《赞美》好看;二是在邯郸一个深秋,窗外落叶纷飞,语文老师清瘦的背影在黑板上写他的诗:“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他的字如同外面的落叶一样飞扬。

然而,阅读就如同人生,你永远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是怎样结局。一如里尔克写给某人的信里一样,“夜莺正在来临——。”而我们,都对这一切,茫然无知。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

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我无法准确记忆自己数月前读到这些诗句的感觉。然而深深吸引。在接下来的数个月中,我“用力”读完了寥寥几十页的《杜伊诺哀歌》。这部薄薄的诗选,只有《杜伊诺》和《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两组诗。直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只读完了《杜伊诺》。没有看任何的所谓文献,因为文献也不过是读者的体会。本质上,并无区别。而里尔克待客,一视同仁。

很多时候,里尔克是个沉闷的人。因为很多时候,他把一种平常有美感的东西抽象成让人郁闷的名词。比如经常出现的“存在”;比如恋人对心爱的人“纯粹的特征的秘密洞察”;比如一张脸,他说是“较充分的曲线的脸颊”;比如“当我们专心于某个对象,/就已经感到另一个的拉力。冲突/是我们的第二属性。”诸如此类,不论是不是翻译的缘故,至少原作使得翻译有了翻成这样的可能。一个在诗中运用这些词语的人,想想就让人沉闷。

更多的时候,这是一个需要你反复阅读的诗人。因为读里尔克很容易着迷,很容易被他所探索的事物或描述的记忆所吸引。然而不同于让人流畅阅读的小说,读诗很多时候需要停歇。里尔克写这部诗写了十多年,我们体会的是阅读的痛苦,他饱尝的是创作的艰辛。黄灿然在译序里说,即使里尔克的大门为你敞开,你也不一定每次进去都见到主人。有时候,甚至可能经常地,你进去,见不到主人,枯坐多时,你会感到沉闷;或见到了,但并没有获得期望中的热情接待。的确如此。所以一本薄薄的诗选,读了一个学期。有时候背在书包里,随手拿出来翻,能读许多;又有时候,读了两页就放回书架上。等到什么时候再取下,随手一翻,仿佛又见到了主人。如此这般,反复几次,才终于磕磕绊绊读完了《杜伊诺哀歌》。

“生命和死亡两个王国”是反复出现在这首长诗里的意象,也是诗歌的母题。十首哀歌,其实就是诗人站在不同角度,审视我们的生命和生存,照亮我们未曾探究的死亡的过程。生者错误地信仰他们自己制造的对于生命和死亡的错误的界限。而天使却不知道他们置身其间的是生者还是死者。所以生死的界线被重新审视。一旦死者不需要我们,我们却需要他们。因为我们需要“这类伟大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忧伤往往是/精神成长的泉源——我们怎能存在而没有它们?”

因为

世界上没有地方供我们停留。

里尔克的诗歌具有巨大的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这种感觉在读最后一首哀歌的时候最为强烈。戴维•杨在英译本的《杜伊诺哀歌》的题解与注释中写道,在第十首哀歌中,前九首哀歌的母题纷纷而至。的确,在这首压卷之作中,我们看到之前的童年、恋人、世界、死亡、父母……可以说,我真正读到第十首哀歌,仿佛看见里尔克如同诗中那个死去的青年一样,朝着那原始哀伤的山峰攀登;这种奇异的想象挟着呼啸而来的风,穿过我们的胸膛,我们感觉到空虚,又感觉到不可承受之重。

某一天,终于失去强烈的视力,

我将唱出欢腾并赞美表示同意的天使们。

视力的失去被描述成一件终于到来的且让人欢腾的事情,因为在里尔克看来,“世界不在任何地方,只在我们体内。”我们短暂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生命在变形中逝去。”外部的一切不过是概念上的虚幻;手可触及的实体不过只具有语言上的指称意义。因为外在的事物的存在甚至比我们更长久;我们所见到的,跟先人所见到的,并无本质区别。过去的经验和记忆在血液中流淌和遗传,“也许我们在这里只是为了说出:房子、桥、喷泉、闸门、罐、果树、窗——”在很多我们之前的人之后和很多我们之后的人之前,我们经历着属于我们又属于整个人类的短暂存在。相对于天使,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又如此地卑微——“如果充满危险的天使长现在从星星背后/往下朝我们走哪怕是一步:我们跳动得/越来越高的心,定会置我们于死地。”里尔克因此曾经想通过外界、通过童年、通过父母的映射、通过恋人的感受来证明我们的存在;然而其实如前面所说,“在每个形影背后出现的岂止是过去,在我们面前淌出的也非未来。”我们有的时候同他一样执迷与探究一些所谓永久的东西。恋人探究永久的爱情,孩子探究永久的玩具。“而我们会站在介于世界和玩具之间的无限而幸福的空间/在一个从一开始就是/为一次纯粹的活动而建立的点上。”而当我们由迷惑而执迷,我们会发现,“一起好像都把我们隐藏起来。”

瞧:树木确实存在;我们

居住的房子仍然屹立着。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如果不简单地把这个遇事皆要问如何证明存在的诗人看成是沉闷和刻板的话,我们可以浓重地感受到那种由对自己的存在怀疑和迷惑转而痛苦求索的心绪。我们存在,意义是什么?“难道你们不为阿提卡墓碑上人类谨慎的姿态/感到惊讶吗?难道爱与离别/不是如此轻柔地放在肩膀上以至看上去好像/是由不同于我们这世界的物质做成的吗?”流浪的诗人,“我们也是这样,生活在这里,又永远在离开。”诗人的声音总是充满离别。

有的时候,我们是如此地容易被习惯和常识所捕获。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质疑自己存在的状态,“仍有为我们留下的昨天的散步和对于一个习惯的/长期效忠,这习惯一旦跟我们住下便不愿离开。”诗人的观察角度细致入微,让人很轻易地产生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记忆相仿的感觉。而诗人与我们的敏感点不同:他对所有的事物保持敏感。所以,我们对自己的聆听表示顺从;而诗人的聆听“是如此完整”。“岂止像你忍受/上帝的声音——远不止如此。而是聆听风的声音/和那在沉默中形成的持久的讯息。”如果我们聆听,如圣徒般,我们也许还会听到那个熟悉的窗台下传来的熟悉的小提琴——也许还会听到恋人在花园中散步的谈笑——甚至还能听到童年时母亲对于黑屋子的解释——

而这一切的聆听,都不依赖于眼睛。

在时间的洪流里,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人是物非”的条件下,证明自己的存在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就连动物“也感到那弥漫着我们的东西:记忆”。而如果记忆不可靠、外在不可靠,对于自身存在的探究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焦虑,而这种焦虑有可能转变为不可知的怀疑。

这确实是奇怪的:不再居住于大地上,

还要放弃刚刚有时间去学习的风俗,

不去观看玫瑰和其他关乎人类未来的

有希望的事物;不再是无限焦急的手中

那个往昔的自己;甚至还要

把自己的名字遗忘,忘记它,

像一个孩子忘记破碎的玩具。

奇怪的是不再对欲望抱有欲望。奇怪的是

看到曾经紧紧结合的意义如今朝着

各个方向失散。

与其他执着于寻找意义的现代主义的诗人或作家不同的是,里尔克选择了从死亡寻找生命的路。戴维•杨说:“生与死之间的界线于是受到重新审视。我们开始明白,一旦死者不需要我们,我们却需要他们。”在里尔克写给一个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死亡是我们掉头而去和未被我们照亮的那一面生命:我们必须尝试去达到我们的存在的最大可能的意识,这种意识既深懂这两个无穷的王国,又受到这两个王国的不尽养育。”

因此,在诗人敏锐地闭上眼睛聆听的时候,才会听到“现在它正从那些早夭的人那里朝着你呢喃。”是的,我们需要死者,我们需要通过死者来照亮我们的生命,“尽管生者错误地信仰/他们自己制造的过于明显的区别。”

最后,那些早走的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他们断绝了大地上的悲喜,就像孩子乖乖地

长大,不再需要他们母亲温柔的乳房。但是我们却需要

这类伟大的秘密。

在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下,里尔克在诗中的孩子成长的历程里糅合了痛苦、母亲、孩子、恋人;而这种追溯事实上更加重了他对于自身的怀疑:“如果没有别人,临死的人/也一定会察觉到我们在这里完成的一切/是多么不真实、多么充满虚伪,这里没有什么/是可以有自我的。”然而,死亡呢?我们从一出生就被告知有死亡,告知没有人可以逃过死亡的自然规律。“一个人可以包容/死亡,整个死亡,甚至在生命/开始之前,可将它温柔地/搂在怀中,而又可以不拒绝生活下去,/这是多么难以言说呀。”人类一直处在这种循环往复充满悖论的过程中;这种求索的结果会是让我们找到一个“纯粹”的充满“人性”的地方或者结论么?

天使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即便我是在央求,你也不会来。”“不可捉摸的存在啊,你高高在上。”然而,在被记忆和质疑捕获之中,我们看到诗人对生命的态度的转变——由这种谦卑渺小的姿态转而进入赞美——如果从十首哀歌的顺序来看,请容忍我无法读出逻辑顺序——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对于生活的重新定义和理解——

而面前仍是:夏天。

不仅是所有夏天的黎明——,不仅是

它们如何变成它们如何变成白天与晨光一同闪耀。

不仅是一个个日子,如此温柔地环绕花朵,还有

上面带图案的树顶,如此强烈,如此紧张。

不仅是对所有这些未展开的力量的敬畏,

不仅是人行道,不仅是日落时分的草地,

不仅是迟来的暴风雨后深呼吸的新鲜,

不仅是来临的睡眠,以及一个预感……

而且还有夜!而且还有高耸的

夏夜,以及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啊终于成了死者并无穷无尽地熟悉它们,

所有的星星:我们又怎能忘记它们!

人行道、草地、暴风雨后的新鲜、睡眠、夜、星星……所有的质疑在美好中化为了对于生活细节的把握和欣赏——“不要以为我在央求。”对着天使说出这句话的诗人,已经不再是对于天使的力量和存在感到无力和敬畏的诗人;“天使啊,/我要向你展示它,就在这里!……这一切难道不是奇迹吗?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就是这个,啊,伟大的人;宣称我们能够达到这点,我的呼吸太短/够不上为此唱赞歌。”其实和死者相对,和已经洞察了这个伟大秘密的死者相比,我们又为什么生存呢?

为什么,如果这短暂的生命可以安详地

以一株月桂的形式度过,比所有绿色都要

暗淡些,每一片叶子的边缘上都有

细小的波浪(像轻风的微笑)——:那么为什么

非得要做人——还要既逃避命运,

又仍然渴望命运?……

为什么既要逃避命运、又仍然渴望命运?为什么我们既明知死亡,又可以不拒绝地活下去?“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而是因为真正地在这里就已经意味着太多: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个飞逝的世界在以某种奇异的方式

保持召唤我们。我们,是飞逝得最快的。

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再也不会有。但是能够完全

有这样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能够有这样一次,似乎已胜于没有。

是啊,即使只有这一次生活的机会,也远胜于没有。即使我们飞逝,我们也依然要感激这仅有的一次飞逝的机会。天使这种永久和在上的存在又如何呢?他们无法体会短暂和飞逝的快乐以及意义。

让他(天使)

看那简单的东西:它经几个世代形成,

像我们那样活着,近在手旁,举目可及。

告诉他万物。他将站在那里发呆;就像你站在

罗马造绳者或尼罗河陶瓷工的身旁。

让他看一件事物可以多么快乐,多么清白并属于我们,

以至令人痛苦的悲伤怎样纯粹地形成,

成为一样事物,或死成一样事物——,并幸福地

逃至小提琴远远不能企及之处。

就像站在罗马造绳者或者尼罗河陶瓷工身旁,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原始的简单的快乐。而我们的诗人,仿佛也被这简单的、原始的、纯粹的快乐和悲伤捕获了。

大地啊,……你不必

再用你那些春天来说服我——其中一个,

啊,哪怕就一个,对我的血来说已经太多。

我从一开始就难以言说地属于你,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最神圣的主意

——死亡,是我们亲密的友伴。

对于生命的赞美从一个春天开始——春天需要你。一个春天的重量压在心上让我们看到的是我们一开始的归属。

瞧,我活着。靠的什么?童年和未来不再

越变越小……丰盛的生命

涌上我心头。

丰盛的生命/涌上我心头。一段时间内,我默念着这句诗,感慨万千。童年和未来不再是你追忆或者憧憬的主要话题和内容,你所具有的、充斥着你的心灵的是生命的丰盛。一辈子的光阴太短,而丰盛又太多。我们原来从一开始就无法拒绝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探究我们或者的意义,并且感激我们活着,仅此一次。

超越的意义?

如同一个环状的逻辑线索,从文章的一开始,里尔克就在追求超越生命的某些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也找到了对于存在的怀疑。我们生存的地方,还有“哀伤之城”。对于生命初始设置的“悲痛”在这最后一首哀歌里作为诗人探寻的最终途径成为了一种寓言式语言,以死亡的方式引领我们进入更高的存在。诗人选择了作为人类最有死亡意味的埃及文明的流浪旅程,在那之前,他走过悲痛的广阔风景,走过泪水之树和哀伤之田野,看过忧郁之草,这些随着坟墓升起来,“把人类的脸庞提升到/众星的高度,永远地。”人类的存在被提高到众星的永恒高度,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死亡。生者不可靠的视力在死者转化为敏锐的听觉,猫头鹰的擦过声音“勾勒那无法描绘的轮廓”。

而在更高处,众星。哀伤之地的新星。

那位“悲痛”慢慢地讲出它们的名字:——瞧,

那里:骑手,拐杖,还有那更大的星座

叫做果实花环。然后,更远些,天极那边:

摇篮,小径,焚烧之书,玩偶,窗口。

但是在那里,在南天,纯粹如一只

幸福之手的掌纹,是那清晰地闪烁的,

那是指母亲——

但是这死去的青年必须自己走,那位年老的“悲痛”默默地

带他一直去到沟壑,

那欢乐的源头在月光下

闪闪烁烁。她怀着敬意

讲出它的名字然后说:——在男人中间

是一条浩大的溪流——

他们站在那条山脉的脚下。

她拥抱他,哭泣。

独自一人,他继续攀登,朝着那些原始哀伤的山峰。

他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在那无声的小径上踩出回声。

作为寓言结尾的这三节诗,真是动人。其实星座恰似人间:当我们站在众星的高度,我们也依然能看到那些充满了我们生命的——记忆。星座里罗列的,也是我们的童年、我们的梦、我们的过往、我们的母亲。然而,这死去的青年必须自己走,必须自己找到哀伤和生死的意义。

——在男人中间

是一条浩大的溪流——

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命运的力量。男人们就在这条浩大的溪流里出生,死去。生着的男人和死去的男人,最终都会在这里相见。悲痛和欢乐,原来是同一个源头。

故事的最后,有一点悲壮的意味。

他们站在那条山脉的脚下。

她拥抱他,哭泣。

独自一人,他继续攀登,朝着那些原始哀伤的山峰。

他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在那无声的小径上踩出回声。

独自一人,朝着那些原始哀伤的山峰。这个死去的青年,找到的,究竟是那些原始的哀伤,还是我们的父辈,还是整个人类存在的意义?

他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在那无声的小径上踩出回声。

哀歌的结尾是:

但是如果那无尽的死者在我们之中唤醒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指向悬挂在榛树

枝叶下的花序,或者

会唤起跌落在春天黑暗土地上的雨滴。

而我们,这些永远以为

快乐正在升起的人,将体会到

每逢一样快乐的事物跌落时

那几乎把我们淹没的情感。

那悬在榛树枝叶下的花序,那跌落的雨滴,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事物,也许,就是我们一直苦苦在追寻的意义所在。也许,所谓快乐,不是在升起,而是在跌落的过程。“诗的结尾要么无需解释,要么根本就解释不了。”

在别人都把小说的读后感写得爽快的时候,我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挑一本好读的小说。这样一部晦涩的诗,一个学期勉强读下来,却不全懂,还要写一篇东西出来。关于他存在主义的更深层次的东西,还有很多有待理解。然而,在写这篇文章之前,在我又重新将它通读一遍,再把这首长长的诗逐字逐句敲进我的电脑时,我再一次深深被他所打动。之前阅读时的“涩”的感觉也仿佛不复存在,眼前仿佛浮现的就是前文里尔克在原始哀伤的山峰上攀登的场景。回想自己读这部诗的过程和感受,的确如同黄灿然在译序里写到的那样,“里尔克确是一位不宣而至的诗人,而他也似乎特别热情地接待不宣而至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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