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哀叹:人们不读书了。 阅读的没落体现在人均年读书量的急剧下降中,也体现在纸媒与出版商低迷的销量里。这种悲观论调的背后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读书越多文化越昌明。那些不读书了的人们必定沉陷在肥皂剧与快餐网文中不可自拔,人类文明危矣!破万卷书仍是判别一个人是否“有文化”的重要标准,无怪乎像Art Garfunkel(1)这样的蛮牛级读书达人要被作为文化英雄狠狠膜拜了。(这个家伙从1968年开始记录他每年读过的书,截至2007年一共是1023本。完整书单看这里http://www.artgarfunkel.com/library.html )
这个论调受到了一个机灵的法国中年闷骚男的有力挑战。在他那本调皮而不失深意的《如何谈论你没读过的书》(How to Talk About Books You Haven’t Read)里,Pierre Bayard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个古怪的概念——“不读”(non-reading)。他认为比起阅读来,“不读”才是一种常态。这世界上的书实在太多了,即便疯狂如Garfunkel,毕其一生所读之书恐怕也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所以每当你决定捧起一本书的时候,你同时已经决定“不读”其他的千百万本书了。就连文化届也不乏为“不读”张目的主儿,该运动的旗手王尔德更是宣布要列出百本“千万不能读的书,”并认为这“不读”书单比那些“必读”书单更为重要。
当然,Baryard的所谓“不读,”并不是简单地将书本束之高阁。在他看来,我们与书的关系,远非读/不读这个二分法能够概括的。在捧起书本逐字阅读和扔进马桶看都不看一眼之间,人与书的关系往往还包括“读个大略”、“听人说过”或者“看过又忘了。” 这些程度各异的“不读”构成了我们与书、与文本的千丝万缕的纠葛。所以即便我们没有正经“读”过一本书,也并不意味着我们没资格谈论它,因为即便是没翻过一页的书也可能已经与我们在滚滚红尘中遭遇数次。我们不但可以大言不惭、毫无愧色地谈论它,还应该把这样的谈话上升到优雅的艺术创造的高度。
不过要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谈论自己压根儿没瞅过一眼的书,间或还要讨得美女、教授甚至原书作者的欢心,没点儿功力也是不行的。这时候,认清“书”这一物体的本质就很重要了。“没有一本书是孤立的。”任何一部作品,哪怕是那些最最离经叛道的,也都有它存在的土壤。这土壤就是那些催生它、影响它、与它产生各种关系的书,无论这关系是相生还是相克。《三国演义》(2)固然伟大,但它并不是罗贯中脑袋一拍写出来的,而是被无数打着三国旗号的正史野史戏曲故事的“烘焙”出来的;《狂人日记》(3)可以说是与中国文学传统的一个果断的决裂,然而断裂本身就是延续的另一种方式,它永远会被绑在绵延千年的古典文学传统的尸身上受人瞻仰,哪怕鲁先生自己一百个不乐意。每本书都不可避免地存在于一个比它自身庞大万倍的场域之中。在很多情况下,认识作品在场域中的位置比了解作品本身还有价值。 因此,哪怕我完全没读过艾柯的《玫瑰之名》(4),我也知道它应该比《福尔摩斯探案集》(5)这样的侦探小说伟大。我大概可以将它与《寒冬夜归人》(6)这样的杰作并置在一起,因为他们代表了小说对一种全新的“现实”的把玩:如果说《包法利夫人》(7)们仍将“物理”现实作为素材,《达洛维夫人》(8)们将探寻转向了“心理”现实,那么艾柯和卡尔维诺们则将注意力完全转向了文本的内在现实,小说与任何外在于它的现实开始脱开干系。或者说,文本开始了“***。” 尽管上面那些书我基本都没读过,却并不妨碍我对他们作出八九不离十的评论。这是Bayard的一个核心观点。他认为在谈论书时他们在那个"大书架"上的位置比他们的实际内容要重要得多。
书的另一本质是它的善变。流转于我们生活中的关于书的对话,只不过是那些白纸黑字的模糊的投影罢了。他们深受我们自己内心之书(inner book)-- 我们的世界观、信仰和价值体系—所影响,因而常常与原始的文本相差万里。同一本《狂人日记》,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进步青年反对封建礼教的慑人心魄的呐喊,”对另一个人则可能是“一个癔病患者颠狂妄想症状的忠实冷静的描摹。”这两个人所谈论的那本《狂人日记》可能与鲁先生自己心中的那本书全然无关,所以谈论书籍这种事难免不演变成一场又一场的罗生门。既然作者“也不过是自己书的另一个读者,”那么也就没有必要争论谁的评论是忠实的、可信的或是靠谱的了。按照Bayard的说法,谈论的过程本身所激发的那种创造性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书只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而且无论是在与美女、教授、美女教授还是原书作者交谈的时候,都不要追求评论的细致入微。因为越是充满细节的评论,越会带上自己内心之书的烙印,它不但不会赢得对方的嘉许,反而会凸现各人内心的巨大鸿沟,并将评论转变成强加于人的“话语暴力。”
文本的变动不居不只体现在它的无数让人捉摸不定的“分身”和“投影”上面。有时候,即便你面前就是板上钉钉的黑色铅字,你也很难把握它究竟说了什么。所以,如果有人和你谈起某本18世纪的欧洲历史小说,哪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你也可以毫无惧色地“为女主人公那充满戏剧性的死亡感到扼腕。”因为这时期的历史小说多半有个女主角,而且她最后往往不是真的死了,就是被流放了、被远嫁了、被逼疯了或是干脆被淡出了。然而,面对“流放”、“远嫁”、“逼疯”或是淡出,谁又能斩钉截铁地否认它们代表了某种程度的“死亡”?更何况,跟你打听的那个主儿自己也可能根本没读过那本书呢!
既然如此,除了彪悍地谈论自己压根儿没读过的书,还有别的办法吗?人Bayard也说了,关键在谈论这件事本身,因为在经过了层层解构以后,那本放在你书架上的书,早就灰飞烟灭了。还是得回到王尔德,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文化人”之一就曾说过,批评不是批评对象的二等衍生品。批评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就像巴尔扎克可以把腐朽的社会现实化作不朽的文学作品一样,一流的文学批评也可以超越那些批评对象本身,成为熠熠生辉的名篇。(10) 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看任何一本书都不要超过十分钟,因为那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当你谈论书籍的时候,千万别被它束缚,因为你终究是在谈论你自己。还有,我这篇评论你也别太当真,因为它与Bayard的原书基本没什么关系,而且你又怎么能确信我确实“读”过了那本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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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的,这就是Simon & Garfunkel中的那位大爷。
2 小时读过没读完,读完的部分也差不多忘光了。
3 读过,记得个大概。
4 买了就没打开过,但看过肖恩康纳利主演的电影、詹姆斯伍德和Baryard本人关于它的评论。
5 读过,记得几个故事。
6 看过一个开头,并在无数场合看人提到过这本书。
7 没读过,只见于文学史中。
8 没读过,看过评论。
9 说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到王朔的《随笔集》(正在读)。尽管他本人对文学批评颇不待见,可是也正是他自己对海岩、王海玲、铁凝乃至白岩松的批评,化腐朽为神奇,把那些不值一读的东西变成了愤怒、顽皮、温暖而深沉的“王朔作品。”这是关于书的书,也可能是所有书里面最重要的一类书了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11:3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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