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飞在窗外时,侯麦决定写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常情感故事。仿佛无法消化眼前的战争会带来的恐惧和毁灭,而宁愿闭起眼睛,仿佛追忆青春,让所有冲动的微火跳跃在心间。并缔造距离,让曾经的和平凡俗近乎无聊的真实感在笔下的舞台上成立,以此和炮火枪弹惊涛骇浪的另一种真实相隔甚远。
这本小说便是一种生造出来的古怪的距离感,你需要解构地去阅读,和写作者的思维逆向而行,假想在生命堪忧的战争岁月里,你突然想起年轻时在乡村的一栋小屋里和恋人的莫名争执、又在附近的小河里和几个刚认识的少女少男一起游泳……而占据这番打着柔光般的印象的重点,是一场骤雨——
贝尔纳在骤雨中企图接近一个陌生的女孩。调情的手段是司空见惯的,油嘴滑舌伴随着小动作。这样的调情总是不了了之的,允许一点放肆,但更允许及时刹车,然后永别。这样的大男孩总会有点讨厌,但又不可恨;也会有点可爱,却很难爱得排山倒海。
米歇尔在大雨中看到伊丽莎白,她已经看完了牙医、买完了东西,他便把这位夫人送回家,因而有机会一边吃饭一边听这位夫人评述三位年轻人。米歇尔或许不会意外地听到,伊丽莎白认为贝尔纳憨直而阴险,像个毛都竖起来的动物,但觉得米歇尔温柔而理智。可读者自有明鉴,因为内心最细密纠结的少年,反而是米歇尔——
米歇尔是伊雷娜的未婚夫,人人都知道他们要结婚了。属于他俩的场景是卧室的密局,但他的心里一直在说:我恨她。但这其实是不算数的,不影响他亲吻她、抚摸她、讨好她、说她在某个瞬间很美;然而这些动作只能让他越发确信她的丑,不好看,无法完美的真相。“恨并不是污渍,却是某种更具刺激性的东西,某种既坚硬又柔软的东西,煽动你,让你在一旁带着冷酷而阴险的眼睛观看。因为我们感到自己虚弱得无法承载它那样沉重而坚硬的东西,虚弱得无法相信它。我们不相信恨,我们犹豫;我们恨自己犹豫,恨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恨。”
然后进入饭局,私人的遐想更要不动声色。米歇尔钻研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又爱又恨的女友似乎没有表情?为什么自己想不起来?又为什么在看到她特殊的神态时只觉得痛恨?然后就默默定义了爱和爱人:“那只是偶然认识、偶尔爱上、爱我只因为我爱了她的女人……远离她便会孤独……他还没有认识她之前的孤独,孤独却自豪、也自由。”恰如任何世代、任何人种都会有的矛盾:爱和孤独,鱼与熊掌。
大雨像是日常生活中徒劳的一次骚扰。制造小小的事故,制造小小的邂逅,小小的内心波澜,也令水果熟透,掉落,让主人公们在花园里吃。这部小说里所有的环境描写都像是标准的镜头语言,床头的水杯和衣裙的织物占据了切实的描绘,人们似乎在确凿地生活。然而并不是。长镜头似的描写只会让文学变得更纠结,加上剧本式的对话处理,打消了所有表情,让读者不得不用想像力、或是自身经验去体验对话中的微妙。这种实验性,恐怕完全来自私人性——再想一想小说写作的背景吧。
战争是占领他人的土地和城市,占领生死这样绝对的极端。但没有战争的时候,占领某人的欲望则是永恒的虚无使命,调情就像测试武器和情感的局部冲突。像米歇尔那样指挥自我的情感,便是和平世代恋爱中的审判。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侯麦不知道日后会成为新浪潮电影的领军人物,即便当他确定自己该当导演、而非作家时,他发现这部小说是永远无法改编成电影的。当一场雨可以如此细密、如此交叠地降临于每一个人身上,只有文学可以做到,影像将对此无能为力。
我看着侯麦六十年后对这篇小说的评价,突然明白了,回忆本身就是文学,爱(或者说夹杂着恨和厌倦的爱)也只能是文学,因为它们无法转化,它们偏执地在细节处细腻得让人受不了,也会无休止地停顿在一场无法定义的情感的骤雨里;就连回忆和爱之中的对话,或许也只能是平凡得毫无诗意,但草地的颜色、河水的温度、陌生女孩用一根手指整理泳裤的动作……都将在执拗的特写中滋生出独独属于你的诗意,在雨后的清爽视野里像一场梦。这就是有情感的回忆,那种蒙太奇式的闪回,那种对光芒的空镜头的特写。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8:04:2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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