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被神话照亮的现实》

白蛇传的故事，从宋代开始至今已有800多年，其间经过了多次演变，从最初的捉妖故事到《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基本成形，后来又经过戏剧的不断改编和修订，遂从最初的鬼怪故事变成了人蛇相恋的爱情故事，并进入了中国的四大传说之列。如何将这个人尽皆知的故事重述出新的内涵，无疑是李锐的《人间》面临的一大考验。

神话中的残酷人间

重述并不是复述，白蛇传只是单纯的写了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人物关系简单、结构也不复杂，这为作家的想象力提供了可以挥洒的空间。《人间》交叉叙述白蛇的故事和“我”的故事，这其中除了写许宣与白娘子的爱情，又增加了青蛇与“范巨卿”、“粉孩儿”许仕麟与香柳娘及“我”与梅树的情感纠葛。白蛇向往俗世红尘，虽然观音菩萨告诉她“成仙易，做人难”，但她毅然到人间与许宣相恋，于是被捉妖人法海追杀，在将她的血放出来救活了法海和自私而愚昧的村民后被逼得自杀，法海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人。而青蛇则惨死在自己舍命相救的情郎——一个演“范巨卿”的戏子的刀下。许仕麟有人的身体，却保留了蛇的部分习性，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与香柳娘——一个只会笑的瘸子心心相印，但是香柳娘为族人所逼上吊身亡。到了现代，“我”和一位喜欢唱许仙的票友结合，但在政治运动中遭遇背叛，最后与少时捡回来的梅树相依为命，并通过雷峰塔下的《法海手札》了解了当年的真相。

显然，《人间》已不再是单纯的人蛇相恋的爱情故事。作者借白蛇从蛇到人的经历来表现人间的残酷和人性的弱点。白蛇放弃了做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心想修炼成人。但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她来到人间却受尽苦难，她和许宣的爱情无法得到世俗的认同。人对于“异类”，总是会好奇、恐惧和排斥，同时又不免企图想同化对方。在平时，“异类”虽然不被接受，但是也可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有了灾祸，“异类”会最先被作为替罪羊驱逐、迫害乃至消灭。越是在闭塞、原始、道德感强烈的地方，人们自以为真理在握，越容易发生以维护正义和公共利益之名残害“异类”的事情。从欧洲中世纪的异端裁判所到20世纪的德国纳粹党和日本军国主义，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因此，在法国大革命被送上断头台的罗兰夫人才会说“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长篇小说纯属个人化的创造性叙述，但是《人间》却是由李锐与夫人蒋韵合作完成的，也许是蒋韵的参与为小说增加了许多细腻含蓄的成分，但是也使整个小说在故事的叙述方面出现了一些“裂缝”。例如，多个叙事视角的穿插，既可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也可使几个故事相互对照，但是《人间》中几个故事所占分量差别较大，使个别故事的叙述略显仓促和突兀。

神话中的历史与现实

作为继苏童的《碧奴》、叶兆言的《后羿》之后，《人间》是中国作家“重述神话”系列的第三部，它与先前的两部中都有很多非写实的内容。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这些重述的神话不仅内容与当初的神话存在差异，而且在精神实质上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一定要说它们是神话，那也是当代的神话。

从学术意义上讲，神话只产生在一个民族的原始氏族阶段。但是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面临无法解决的困惑，也都会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特别是中国一百多年以来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件。马尔克斯以南美的现实生活为背景完成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百年孤独》，当代中国作家也完全能从现实中获得创作当代神话的素材和灵感。从《碧奴》《后羿》和《人间》，都与政治和爱情紧密相连：《碧奴》描写了强权对个人爱情的剥夺和个人卑微而顽强的反抗；《后羿》反映了政治权力的运作演变；李锐曾说“文化大革命是我终身所要表达的命题”，《人间》中疯狂的群众行为及对“异己”的镇压似乎正与文革中人性恶的释放有相似的地方。而《人间》中村民滥捕山蛇导致蛇袭击人，人蛇均死伤惨重并导致瘟疫的描写，也是当代社会生态困境的反映。

神话中的绝望爱情

《碧奴》《后羿》和《人间》分别描写了三个关于爱情的悲剧故事，但是其内涵并不相同。《碧奴》用诗一样忧伤的笔调重写了孟姜女寻夫的历程，虽然碧奴没有完成给丈夫送寒衣的最初目标，但是正如苏童在《碧奴》前言中所说的“一个女子的眼泪最后哭倒了长城，与其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个乐观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女子以眼泪结束了她漫长的寻夫之旅，不如说她用眼泪解决了一个巨大的人的困境”，在悲伤中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爆发出来。《后羿》则是以类似评书的旁观视角描写了权力如何将英雄变成独裁者并销蚀了爱情的悲剧，但是最后后羿以否认对嫦娥的爱促使她奔月逃离困境，从而重新唤回了最初的爱，爱情最终战胜了世俗的牵绊。《人间》则以电影剪接的方式展示了四段爱情的破灭，其中“范巨卿”对青蛇的背叛，饰演许宣的青年对“我”的背叛，似乎都在说明作者对经典故事中的爱情充满了怀疑。青蛇无法辨别戏与现实，隐喻着叙事者人生如戏的感悟。

因此，比较而言，《人间》似乎是最令人悲观的。白蛇一心想成人而不得，死后法海发现她变成了真正的人，她被人类同化了，但是失去了生命。作者曾在前言中提出疑问：“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了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了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了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人间》揭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给出答案，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