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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林夕之前的参照,以及林夕之后的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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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7:5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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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照

“参照”是我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切入点,在我看来,《长恨歌》文本创作最精妙之处是设置了重重“参照”。角色的相互参照,能指的相互参照,“现在时”与“过去时”、“将来时”三者的循环参照……如此,小说的结构有了非常生动的、立体的着眼点。

我先来罗列一下小说中人物角色的互为参照。首当其冲是王琦瑶,她的参照至少有四个:与她同样善解、软弱、进而息息相通的康明逊;继承了她的时尚感觉、风韵情调和悲凉命运的张永红;千万个弄堂里的女儿、甚或是一心把人生往小处做的边缘化上海市民的缩影;以及风雨飘摇、瞬息万变、几度颓败又几度焕发生机的上海这座城市及她的历史。

王琦瑶爱上康明逊,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懂她,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有着若干暧昧的相仿,可以彼此怜惜、爱慕,但他们所爱的难免不会是他们自己的投射,短暂的相拥获得的不过是个慰藉。

张永红有了王琦瑶的神,却不及她十分之一的韵,有王琦瑶用来自我肯定的优越感,却少了一份谨慎、自持、自知与了悟。这个“少”体现在王琦瑶以自己的阅历言传身教,提醒她不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错误,张永红却用“不以为意”和“不服气”来回应这一片好心和一番道理。想那长脚的毒手倘若不是扼在王琦瑶脖子上,早晚有一天也会扼在她张永红的脖子上,她们本有着贯穿的命运,即便王琦瑶的死为她挡住了一劫,中年迟暮的、一心指望长脚承诺的张永红也很难再获得如意的感情。

上海这个万千传奇母体的魅力,弄堂女儿的魅力是由王琦瑶一人带出,如果说这魅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记忆,那也可以讲,上海是存在于千万个王琦瑶的记忆里,而这千万个王琦瑶,便参与了历史的建构,当然,这有别于那种金戈铁马下的权力操纵的历史书写,凸显了女性化特有的模式。关于这部分的内容,可以去对照作品本身,也就是第一部第一章的五个小节的内容,以及综述所作的分析,这里不再多谈。

接下来是那些配角们的参照:吴佩珍和薇薇、蒋丽莉和严师母、程先生和老克腊、老克腊和阿二、阿二和萨沙、萨沙和李主任,以及邬桥和外婆。有几对不是很好理解,待我一一分析:

吴佩珍是王琦瑶少女时期的一个伴,薇薇说穿了,也是王琦瑶选择丰富后半生意义的一个伴。王琦瑶在这二者面前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性。这个被动的伴,其水准——或者用一个江湖气一点的词——段数,是从头到尾都不能和王琦瑶相比较、抗衡的。二人带着一点痴傻,一点沾沾自喜来过日子。不同的是,吴佩珍是彻彻底底羡慕王琦瑶的美,王琦瑶的好,并渴望借助王琦瑶的能量让自己的“小宇宙”在心底爆发,因而花尽心思取悦王琦瑶,不料却撞上一场实实在在的见证,见证了王琦瑶之前苦心维持的美好仪态的受损,在这之后,无论再怎么修复,都不能消除王琦瑶心中的那个芥蒂,二人关系随即终结;而薇薇则多是嫉妒王琦瑶的美,王琦瑶的好,并且因为添了一层母女关系可以仰仗,干脆和王琦瑶来了个大比拼,虽然大多数作对都败在王琦瑶的经验、心计、智慧下,但横竖一个年轻,薇薇还会有些许得意。王琦瑶在吴佩珍(薇薇)面前一次次累积着胜利,这胜利是她自我感觉良好的基础。可令王琦瑶们始料未及的是略逊一筹的吴佩珍(薇薇)们得到了善终——“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一个去香港,一个去美国。姑且不论这样的婚配幸福与否,只这份踏踏实实的稳定生活,就是王琦瑶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

吴佩珍与薇薇,对于王琦瑶来讲,其实是一份至纯的友情与亲情。蒋丽莉和严师母,对于王琦瑶则是有些利益的。但王琦瑶还是能凭借自己的手段和心计来自如把握和她们的关系。几轮小则角力、大则博弈的斗法之后,王琦瑶更添神采,蒋丽莉(严师母)也愈发气急败坏、望尘莫及。可蒋丽莉(严师母)手里也握着王琦瑶的短,她们凭借自己的已婚身份和社会地位来与王琦瑶作比较,来平添一丝安慰。心里却深深明白,王琦瑶是她们永远逾越不了的一个剪影,一个标尺,她们注定要在王琦瑶的光芒下当陪衬。这当中夹杂着市井小人物的心酸,这心酸是极其普遍的,也是极其世俗化的。

程先生和老克腊,分别和王琦瑶有过一段情,虽说是情,可也是带了距离的,不曾靠近的。不是时间不对就是人不对,说不好是谁负了谁,若硬要给这两段感情加注的话,就是那个最世俗的说法:没有缘分!我想到了《朱尔与吉姆》开始时出现的那组对话,用它来描述两方的关系很形象也很有趣:

You told me “I love you.”

I said “wait”

I almost said “Yes”

You said “Go”

王琦瑶之前以一个“不承诺”守着程先生这样的底,到最后又演变成一场恩义,唯独少了爱。王琦瑶对老克腊更是没有爱的,一开始她是他眼中的如假包换的偶像,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膜拜(想想看,之前还有谁这样膜拜过?正是阿二!——老克腊的另一个参照),接下来,她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时尚,那样的青春历历在目。他还有着和当年的那些个崇拜者一样的风范(程先生),一样的痴情(阿二)。他简直就是程先生(阿二)的翻版,一下子就勾走了王琦瑶寄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永恒的芳华绝代的灵魂。耽于这样的错觉,王琦瑶甚至甘愿交出自己最后的“底”——半盒金条——来换取老克腊这活生生的记忆载体的陪伴和慰藉。但老克腊只是个孩子,淘气够了便会回家。猝不及防的抽身而去,就像随时都有可能惊醒的一场好梦,在最想沉溺的时候惊醒了。剩下的徒然和苍凉,是王琦瑶为过去欠下的一笔账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这笔帐,即是当初她在对命运的把握中摇摆不定而许下的那个“不承诺”。

邬桥和外婆的互为参照在作品中有着清楚的点拨——所谓“母体之母体”的隐喻。邬桥之于上海,正如外婆之于王琦瑶。后者在保留一定继承的基础上又有了自主的革新。这些不是此章的重点,就此略去。

剩下阿二和萨沙,其实也很好理解,两人较王琦瑶年龄偏小,对王琦瑶有着一种仰望。但作为对比的是:阿二是以一种纯洁无暇的爱慕望过去的,而萨沙则是带着欲念望去的,更准确地说,是鱼水自如地呼应去的。这样的欲念,直白而露骨,甚至使设计陷害他的王琦瑶也觉得坦然。萨沙稔熟的***经验给予王琦瑶莫大的***,但这***消褪了她心中的愧疚,转化成仇恨。这仇恨是有根源的,根源就是最初让王琦瑶由女孩变成女人的李主任——强势而短暂的存在!王琦瑶这一段生离死别的经历,因为短暂而生出不甘心,这不甘心又积攒成恨,此后她再遍寻不到类似的存在,于是恨上加恨,是为“长恨” !纵观王琦瑶的一生,也只有在李主任面前,她才收敛起自己的智慧,是彻彻底底被动的。这被动也是有根源的,这便是我下一章——林夕要谈的问题。

林夕,略。

昆德拉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书中,昆德拉提到了偶然和永恒轮回的观点,我想借来谈谈王琦瑶的命运。

“我们每天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偶然性,确切地说是人,事之间的偶然相遇,我们称之为巧合,两件预料不到的事出现在同一时刻,就叫巧合。”

小说里,“正是这六个碰巧的机会把托马斯推向了特丽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

《长恨歌》开篇第六小节王琦瑶的出场则是一句“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场这一天开始的。”即,偶然的一天,偶然作出的“去片场”的选择,改变了王琦瑶的一生。

显然,无论从叙事结构的完整性、合理性出发,还是故意搭建情节的需求,作家习惯为人物的命运设置了一场又一场的偶然。但跳出“有情男女偶然邂逅继而迸发出爱的火花”这样的俗套模式,昆德拉对于这种偶然有着严谨的审视,他强调,个人的偶然是无法重复的,个人的命运亦是单线前进而非循环演进。“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在美感的引导下,把偶然的事件变成一个主题,然后记录在生命的乐章中”“人就是根据美的原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反观王琦瑶所做的,正是这样的事。她没什么宏愿,心中所追求的,是一种实惠、暖心的生活,是妥协下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式的平淡归宿;但在每一个命运扭转的关键时刻,她却慌了神,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一迟疑,就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就像水面上优雅矜贵的天鹅,水面下却要不停地拨掌,王琦瑶其实也是人前风光,私下里紧张。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和感受,倾尽全力运转浑身的能量来维持处乱不惊的仪态。“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偶然性到来时的不作为,是王琦瑶荒诞命运的症结。只有命运安排王琦瑶,她从来就没有安排过命运。因而,王安忆对于王琦瑶的周到的体恤和谅解,是不像有些评论家说的“女性意识的缺陷”,而是试图为王琦瑶正名。“她叙述而非宣泄王琦瑶的故事,参与而非干预王琦瑶的感叹,挖掘而非杜撰王琦瑶的命运,补足而非升华王琦瑶的价值。” 没有谁能断定落在王琦瑶身上每一个偶然都带着必然,也没有谁有资格为这样一个偶然命运的结局来评判甚至否定王琦瑶。因为,被无数偶然存在的命运控制下的我们,其实都是王琦瑶的化身。

王琦瑶临死前想到了片场的那个情景,方知自己就是那个死于谋杀的床上的女人。这一个前后呼应的偶然的设置有着极为悲凉的意味,像是《红楼梦》里,“元迎探惜”设的灯谜,为各自的命运安排了一则则谶语。而在我看来,文章最悲凉的时刻却是在竞选“上海小姐”的那一幕:“王琦瑶都来不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缭乱,心里也一片缭乱,她是孤立无援,又束手待毙,想使劲也不知往何处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与她相依为命。她简直是要流泪的,为不可知的命运。”“ 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王安忆在这个不太起眼的段落不着痕迹地设置了一个重要的意旨:纵然是王琦瑶这样的精英女性也难逃命运的捉弄,岂止一个王琦瑶,强大如李主任,也不免生发出类似的感慨:“当年他年轻气盛,什么都可在手里握成齑粉。经历变了,他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个巨手中,随时可成齑粉,这只巨手就叫命运。”,可见,作品深藏着的一个内涵即是:人是无常命运的俘虏,平淡争取下的人生大多有着绝望的归宿!而最绝望的是,这样的归宿是永恒轮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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