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五,不知道是不是个好日子。
父亲死了。在这个日子里。
那天晚上,我跟朋友吃饭时头疼的很,便早早回寝室了。跟一个朋友发了几条信息,手机没电了,便关机充电。大约在凌晨才睡觉。第二天一早去上课,手机还是关机也没带,刚打了一杯水到教室坐下,班长起立跟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便问我在不在,说辅导员找我。我便起身去了办公室。见到辅导员,我笑着问,老师您找我有事吗?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恩。这时我才看见二舅家的二哥在这里,他说,你收拾下,跟我去厦门,三姑父(我的父亲)出了点事情,你过去看看。”
我问什么事情,严重不严重。他说不严重,但他也不清楚。我说我回去收拾下,他开始打电话说机票的事情。9点多钟的时候,我开机,发现很多未接电话,姑父的,舅舅的,表哥的,妹妹的。在去机场的路上,妹妹给我打电话。她让我回家,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大姑父打电话说父亲病了,让我们回家。我跟妹妹说,你别害怕,也不用回家。父亲没什么事情,我现在在路上,去福建看他。到了机场,我给母亲打电话,是我表哥接的,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机场去福建看父亲。我问母亲呢,他说不让她接电话,我说没事,我跟母亲说两句,母亲接到电话不停的哭,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机场,母亲哭着说,你怎么还不去看你爸,然后挂断电话。之后的半个钟头,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过来。我知道,父亲出了大事。
10点左右,我在候机。打电话给几个好朋友,不停的哭,我害怕,真的害怕,所以希望得到安慰。这时候,表哥跑过来,跟我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坚强。我又哭了。我想,父亲一定处在弥留之际,想看自己儿子的最后一眼,想跟我说几句话。
10点半登机,我开始了的第一次福建之行,一次悲伤的探亲。
路上两个半小时,我不停地哭,看着飞机上显示,北京天津青岛上海厦门,下机时已经下午一点半。
下了飞机,大姑父和二舅在机场等着我,然后我们驱车去看父亲。中途,他们还找了个地方让我吃饭,我问起父亲的病情,大姑父说没什么大事。可是在路上,他们都接了无数的电话,每次要说点什么都看我一眼,然后话又咽下。后来大姑父,跟我说,你也不是小孩了,要有个心理准备。我说,父亲到底怎么了,他说挺严重的,在抢救。我问他,父亲在哪里,他说在医院,我说父亲还会说话吗?他摇头。还认得我吗?他也摇头。我突然一下子愣住了,浑身冰凉还在颤抖,我大声的喊,我们要救他要救他啊。这时候二舅和大姑父否忍不住了,开始哭。我抱着大姑父就开始哭,边哭边问,父亲在哪个医院。他们说,到了你就知道。大约10分钟后,车开到一个陵园,我觉得不对,问我们这是去去哪里,没有人回答我。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走了,我一路上的期盼、焦虑和无数次祈祷都白费了。
父亲早已经死了,他不要我了。
父亲是一个一辈子坎坷的人,从13岁就失去了父亲。他不善言谈,话很少,很多时候我们父子面对面的坐着,却没什么话说。也有很多次他喝醉了酒,哭,说想念他的父亲,想念他的儿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释放他的感情。在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子里,他有一个绰号,叫“二邪”,是人们对他爆脾气的评价。父亲因为这个脾气,和母亲经常吵架,可这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很恩爱,像热恋中一样。
在我小时候,父亲在石材厂上班,做销售的业务员。没有基本工资,只有提成。他很拼命,赚了一些钱,有了新房子。我初中的时候,父亲开了一个工厂,叫“龙脉金属制品厂”,可是这次没有那么好运,别人欠了他很多钱,他也欠了外面一些钱。母亲看他压力太大,就关了厂子,在家赋闲。
我的老家,没有别的资源,土地的出产,仅仅维持温饱。几乎所有的家庭都靠铁艺为生,有能耐的在外面跑生意,大部分男人都在工厂里压栅栏,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种田。
父亲吃了太多的苦。从小跟奶奶过缺油少盐的日子,因为很小没有了父亲,他内心充满了自卑,正如他喝醉后说的话,没爹的孩子矮半头。因为经常在外面出差,父亲总是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有次我跟父亲吵架,跟母亲抱怨父亲对我不好,母亲哭着告诉我,父亲在外面都是吃馒头咸菜,连80块的火车票都不舍得买,而是买60的,宁愿省钱给我买吃的。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父亲的足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从潍坊到淄博再到青岛北京宁夏然后是父亲。他为我走出了一条成长的路,却给自己走出了一座坟墓。
我目睹了王庄的变迁,我还保存着原来王庄的山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里活动的记忆。我曾经在那里摘过松球,捉过蝎子,逮过兔子。炮声隆隆,父亲与他的同行们找来的拉货的车越来越稠密,越来越急促。新房子多了起来,电视机多了起来,汽车也多了起来,人们的穿着已经与城里人没有了区别。山在这种变化中秃了,白花花一片,像一张得了皮炎的脸。白天是工人们“123,开炉了”的喊声,晚上是货车的轰鸣。幸福就是这样来临的。为了这种幸福,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因为他从来不说。只是目睹着,我家越来越富裕,父亲越来越苍老。
很多年前,父亲就查出了血压高。母亲陪着他看了很多医生也吃了很多药。他们时常斗嘴,父亲说自己血压高,不知道哪天就走了,而母亲也说自己身体不好,也不会活太长。如今,父亲真的走了。
因为办厂子压力太大,母亲跟父亲说,不如不干了。所以,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不干了。父亲的积蓄都压在厂房和地皮上,现金变成了这些东西。家里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但也不缺钱。今年,妹妹开始上大学,家里的开销变大。而我明年毕业,父亲还惦记着我在北京买房。于是,他跟母亲商量着,跟舅舅他们一起去了福建赚钱。
父亲太耿直。很多人面对钱的时候,就变得冷血。家族企业里面也是这样,父亲管财务,他刚直不阿,很多黑帐不做,很做不义之财不沾,很多不该报销的东西不报。这样一来,想靠这些东西咪钱的四舅和表哥们,经常在大老板(我二舅)面前给我父亲上意见,这样一来,父亲也生了很多气。
他跟母亲说,生气生够了。明年给他再多的钱也不干了。可是没想到,在12月的最后几天,父亲去世了。
那天福建降温,下班后父亲觉得冷。打电话给大姨父说,姐夫你烫点酒,我回来跟你喝。父亲喝完酒吃完饭要回房间休息,走路突然有点要摔倒似的,同事和四舅便问他要不要紧,是不是去医院,父亲说没事,说睡就好了,说完赶他们出来,自己要休息。四舅回去吃饭,刚吃了半个馒头,觉得不放心,再回去看父亲时,父亲已经叫不答应。赶紧打电话给120,等医生过来,瞳孔已经扩散。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母亲说,头一天晚上,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还说到我给他打电话。母亲问,你们说了几句话。父亲说。三四句。母亲还怪父亲不多跟我说点,没想到这成了我们的永别。
上一次母亲和父亲的见面,是十月二十八,过完奶奶的生日,父亲回福建。他走时跟母亲说,再过一个多月就一家人回家过年。可是母亲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我捧来的骨灰盒。
我看到父亲的时候,是23号的下午3点半。父亲躺在太平间,穿着西装,嘴巴和眉毛被他们修饰了。我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冰凉。我心疼父亲躺在这么冷的地方快一天,难过的放声大哭起来。
亲戚们拉着我,掐着我的人中。叫我稳住,我怎么能稳住?我咆哮的发着脾气质问,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在一起,没看好我爸爸,让他走了?!
我跪在父亲的遗体前,泣不成声。跟父亲说,爸爸,你看的的儿子从北京来接你回家了。说完又开始哭。来来回回,他们让我去给父亲写火花证明,挑骨灰盒。让我给父亲按照习俗拖长鞭,烧纸。我不太看父亲,我怕看多了,舍不得火化,可是不火化,没办法带回家。那一霎那,我仿佛是做梦。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些是真的,可是面对父亲的遗体,我怎么可否认。大约5点钟,父亲被火化,我在外面等,给关心的朋友打电话,忍住泪,说父亲走了。说实话,那一刻,我仇恨整个世界,想毁灭整个世界。
当天晚上,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厦门住下。晚上睡不着,不停的哭,大约凌晨突然睡着了,梦见回家了,跟父亲一起吃饭。后来把这个梦告诉母亲,母亲说,那是父亲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来坐飞机回山东。从酒店到机场,我一直在低声的哭。过安检的时候,安检要火化证明,我实在忍不住了,面对着所有人放声大哭。
厦门--杭州--青岛。一路上妹妹不停的发信息,说哥哥,你别害怕。说哥哥,咱爸害怕坐飞机,你照顾好他。每次看见这些短信,我都忍不住眼泪。我一直以为家里人都不知道父亲没了,原来我是最晚知道。妹妹说这些话,只是要我忍住悲痛,照顾好父亲的骨灰。
青岛下机后,我们驱车从济青高速回潍坊。我的眼泪都哭干了。可是等到临朐的时候,我又难受起来,多少次,就是这个地方,这条路,我跟父亲说,爸,我到了,你来接我。父亲接了我二十多年,而第一次,我带他回家。我怎么能不流泪。
车开到我家的墓地,已经有很多人在等我。我把父亲的骨灰交给大姑父,按照习俗给父亲点穴 。一下车,看见父亲的 一个小弟弟,我的一个小叔叔,抱头痛哭。
到了奶奶家,我下车,把父亲抱回灵堂。母亲在隔壁的房间哭,奶奶跟疯了似的,跑过来喊着父亲的小名,说麦来,我的麦来。
家里哭声一片,奶奶的,妈妈的,姑姑的,以及其他亲戚的。妹妹抱着说,哥哥,咱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忍着不敢掉眼泪。
安顿好父亲,我去看母亲,她有些神智不清。不断的重复父亲跟她过的话,做过的事,不断问,你走了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作为家中惟一的男性,开始处理父亲的善后。可我什么都不懂。我突然觉得,生命真是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一个生龙活虎的人,说死去,转眼就死去了。父亲已经死了,赔偿、慰问、调查,种种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对于这个家庭,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出殡。一切都按照老家的习俗。我给父亲送了四次浆水,一次盘缠。每次我都是哭着来回,所以看的人都被我和妹妹的哭感动到哭。他们说父亲是个好人,热心正直有善良。可是好人为什么不长寿?家族里的人负责帮忙处理日常事物与吃饭、喝酒,我能为父亲做的,只有痛哭、下跪和不让自己倒下去。
母亲伪装出来的坚强十分脆弱,妹妹待在天井当中,不停的边叫爸爸边哭泣。而我自己,想做一些事情,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告诉她们,还有我。
在处理父亲善后的几天里,妹妹不停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她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相信,母亲也不相信。我们老是觉得,他出远门还没有回来。
然而,父亲还是死了。这个家庭的结构发生了变化。
整理父亲的遗物,是一个更为悲伤的过程。睹物思人,每个与我经历相似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看着父亲的所有东西都掉眼泪,衣服,还有证件和照片。
我不知道该丢掉哪些东西,该保存哪些东西。以前我曾删掉了父亲发给我的短信,我现在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现在丢掉父亲的一些遗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为将来犯下的错误。
父亲的遗物中有一张2500元钱的汇款单。是他给母亲上一次汇的钱,还有一张卡,查完之后,里面只有104块钱。之前他跟母亲说,他想过年回家买个笔记本,台湾的牌子,华硕。还要教母亲上网,跟他的儿子msn聊天,可是现在父亲再也享受不到这些高科技了。母亲说,五七的时候,一定给父亲扎个电脑。我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流泪。
母亲说,上次父亲回家,给她买了6桶纯净水,可是这些水,父亲再也不能喝一口了。
我是12月31日回的北京,父亲的头七后两天。因为学校很多事情要处理,我明年要毕业。
回来的路上我就订好了,下次回家的票是,下周五,给父亲上三七坟。山东农村的习俗是,人死后每过七天家人便要去给死者“烧七”。我在处理父亲遗物的时候,为父亲烧了“三日”,其余的“七”,我要给父亲上三七和五七。或许这纯粹是一种伤心的怀念,但是我也要一次次的参与,让他在天之灵知道,他的儿子很爱他。我有时在想,父亲或许能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在努力,也许那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父亲在性格上算个粗人,却很爱看书,家里有很多父亲的书。母亲说要扔掉,或者烧了父亲。我说留着吧,将来我有孩子,可以跟孩子说爷爷的故事。他的爷爷是怎么的努力拼命和顾家,是怎么的艰辛和不容易。父亲保存了我到大的所以奖状和证书,高兴了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说,看,看,我的儿子。
母亲哭完了就说,你争气你父亲死也瞑目了。我用力的点头,这不是敷衍。我真的要争气,哪怕只为了别人说起我来,说看刘夫麦的儿子多厉害。丈夫的突然离去,使母亲的眼里只剩下了儿女。依照山东的习俗,我已经成为她惟一的依靠。她的眼里只有对我的担心,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明显苍老。
晚上二舅来我家,给母亲一张存折,说是父亲应得的钱。母亲拿着那钱又泣不成声,说,二哥,你让我们怎么花这钱,这是他爸拿命换来的!二舅走后,母亲找出了所有的存款给我 ,我没看,跟母亲说,这些钱都留给你。你放心,妈,我以后每花一分钱都仔细想想该不该。
父亲生前不爱烟,却喝一点酒。我也喝,却没来得及跟父亲喝一次。三日给父亲上坟,我喝一杯给父亲倒一杯,边喝边哭,跟父亲说,爸爸儿子陪你喝酒了。
妹妹不喜欢父亲灵堂的里的像,说每次看见,都感觉父亲像哭,母亲跟我说,孩子,你找个好点照片,拿去北京,好好的扩一张给父亲吧。
父亲在福建很想家,脾气又爆,饮食上不注意,所以母亲很后悔没有跟父亲一起去那边。父亲出事之后,母亲一想起来就心痛,老是对我说是她害了父亲,要是她不让父亲去福建或者她跟着去就没事了。
我自己明明很爱父亲,却很少提到父亲,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很难过。
我处理完了父亲的丧事,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他说我长大了。我真的是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带着点苍老。
回到北京后,好朋友为了安慰我跟我说一句话:“父亲的去世,是儿子长大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长大。只是觉得,自从父亲死后,想了很多事情,突然发现曾经仇恨的人已经无法仇恨,曾经斤斤计较的许多事情,都觉得很没有意义。我只想照顾好我的母亲奶奶和妹妹,安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要好好努力出人头地,只为了让别人知道,这个很牛逼的孩子的父亲是刘夫麦。我要给母亲买个笔记本,用我自己的钱,教她上网和用msn跟我聊天,办父亲临走前最想办的一件事。
2008年12月22日,我的父亲死了,只有44岁多一点。还差34天,我满22岁。 我农历生日是父亲的三七,阳历生日是父亲的五七。
献给我伟大又值得尊敬的父亲。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7:53:0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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