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代表格里耶“为叙述而叙述”风格的作品,除了《舞台》、《海滩》、《归途》,1957年出版的《嫉妒》堪称“典范”。洋洋洒洒十万字不到的文本,归纳之后,仅仅是几个镜头的重复抓取。静物特写,包括柱子阴影,露台,种植园香蕉林,穿过山坡的公路,河岸整齐的树木,横跨小河的桥,桥上蹲着的人,墙上的黑色斑点——被捻死的蜈蚣,弗兰克口袋里微微探出的蓝色信纸……情景片断,包括阿×和弗兰克在露台用餐;阿×和弗兰克在露台喝咖啡;阿×和弗兰克谈论一本正在阅读的小说;阿×和弗兰克商量何时进城;阿×发现墙上的蜈蚣,弗兰克起身并动手捻死;阿×站在窗口眺望;阿×躲在房间写信;阿×清早出门(进城);第二天中午弗兰克送阿×归来……
《嫉妒》好似短篇《海滩》的扩充版——后者曾被我称作照片,速写,六组场景的“抓拍”——同样强调画面感、镜像感和平面感,作者凌驾于事件之上的所谓“神”的身份的有意识抽离(抹去描写的痕迹),人物思想(心理活动)的彻底摒弃,剩下的,便是读者和文本中所有“物”的正面对峙——仿佛谢绝一切文字和声音提示,观众和正在播放的电影画面直接发生反应和交流。
索性把它当成一部默片来欣赏,也许更合理。跳跃的镜头,单调的画面,少量的对话,沉闷的色彩,一次又一次重复回放的“静景”和“动景”,如此缺少秩序和逻辑的信息流,一股脑儿塞于“观众”眼皮底下,却从头至尾,拎不出一个“完整事件”的骨架,确实是对“观众”理解力和忍耐度的一场考验。
理解的突破口,也正是阅读的兴趣点,是对 “默片”摄制者身份的追究和讨论。毫无例外,在《嫉妒》中,格里耶依然把人物设置为“平等”于周围各种“无生命体”的一种存在,人物关系继续走简单路线,出镜率略高的,也就是小说中仅存的两位主人公,种植园女主人阿×和邻居弗兰克,其次——如果非得找出第三个人物的话,只能算上偶尔受阿×差遣的仆人,或者只是在言谈中不时被提及的弗兰克的妻子克丽斯吉安娜。
可是明眼人一定会留意桌上摆放的“三只酒杯”,“三副餐具”,桌旁的“三把椅子”,随后领悟,除了镜头前的弗兰克和阿×,“现场”应该还有第三位用餐者,他与阿×,弗兰克地位对等,事实上,他一直陪伴在阿×和弗兰克近旁,一起用餐,一起喝咖啡,一起闲聊,但他从不出现在镜头里。
于是猜测,这位始终排除在镜头之外的神秘人物极有可能就是默片的拍摄者。他一天到晚的工作,无非是把阿×,弗兰克的一举一动,周围事物,即种植园香蕉林,河道,树木,阴影,日光,夜色等等静静摄入眼底。而格里耶只是履行了剪辑和播放的职能,剪辑并播放神秘人物的“眼底大碟”。那么,神秘人物究竟是谁呢?
他是阿×的丈夫,种植园男主人。初读也许会纳闷,为何以“嫉妒”为题的小说,字里行间却找不出嫉妒之意?那么,通过一遍一遍单一场景的观摩——阿×和弗兰克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简短对话,甚至镜头在一张信纸和一只捻死的蜈蚣上的屡次定格,就不难体会一个充满猜测的丈夫正在经受的内心煎熬。他隐藏在镜头之后,深陷于所见、所想构成的无数片断里,在表象与真相之间纠缠搏斗——所有不连贯片断的重复回放,正好表露了他对妻子和弗兰克之间隐秘的暧昧情愫的嫉妒之情。格里耶的成功,便是不露声色表达出了“嫉妒”之人的敏感、烦乱、焦虑、专注、固执和神经质,完全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在小说中履行职责:不借助任何诠释手段,只对自然场景作真实还原。
我们知道,对事物的认识,往往需要经历以下几个阶段:表象摄入,内因分析,寻找外部联系,整合信息,最后作出判断。格里耶的表达往往只抓住其中之一,“表象摄入”。打个比方,有人表达饥饿只需一句话明示:我很饿。有人却不说话,仅仅用手捂着肚子作痛苦状。后者正是格里耶的写作路数。所以“默片”中有关“镜头”的突兀,或者格里耶小说存在一些阅读障碍,也就不足为怪了。因为零度写作的特点就是不加入个人情感,不作任何暗示,只忠实于还原一种存在,无疑增加了理解难度。
而格里耶小说细节描述的无休止,也不适合善于拎一条主线只求了解情节的读者,前者在阅读过程中往往跳过细节,抓住重要脉络,可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作为对读者耐心的一次大考验,跳过琐碎冗长的细节,跳,跳——翻至末页,所期望的情节“主料”也未必可得,除了失望和困惑。
好在真正欣赏格里耶的读者,欣赏的是他在文体创建上的功力——艺术技巧,按我的口味,《嫉妒》应该是格里耶所有小说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个文本。细节的刻意安排,重复情景的“择时”插入,断裂的、细小碎片的重复整合,更接近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的特质。不过,说是技术活,并不是轻易能模仿,功底不够硬朗的作者,一旦尝试格里耶的路子,总是“胡闹”的居多。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7:50:5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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