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忆旧集《岁尾忆旧》

岁尾忆旧

□三皮

设想这么一个下午，才四点，天就黑如子夜，且冷，窗外大约还有零星的雨，抑或是雪，总归毫无出门的心情。这一刻兴许是来阅读《圣诞忆旧集》的最佳时候了。

你想不到不羁的卡波特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说：“想象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早晨的来临。想象一个乡村小镇上一爿老宅中的厨房……”，没有花招，甚至不落一丝痕迹，就这样，就轻易将你缓步引入他的童年。

这是事关圣诞的往事点滴，仅只三则故事，两个发生在阿拉巴马，一个则在新奥尔良。人物亦屈指可数，主要者除貌似悠游、本质孤独忧伤的“我”与形已枯槁、实在一腔热忱童趣未泯的我的表亲——终身未嫁的老姑娘——苏柯以外，尚包括一只老是显得呆头呆脑的小狗。

事实上在“我”忆及当年之时，另外二者早已逝去，第一则故事刚到结尾，终局即已呈现。小狗奎妮的死讯在来函之中，老表亲这样写：昨天吉姆•梅西的马把奎妮踢得很重……我用麻布床单把她包起来，用小车推着到辛普森家的草地上，在那里她可以和她的那些骨头在一起……；至于苏柯的死则在某一个没有“我”在身边的冬天——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来临，一个没有树叶没有鸟鸣的冬日早晨，她再也不能唤醒自己开心地宣布：哦天，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

所有三篇小说均涉及此上三者，即使在第二则《一个圣诞节》中，“我”已远去新奥尔良，去看那个浪荡的父亲，同时期望一场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南方的雪。在父亲的家中所发生的一切依旧未能远离阿拉巴马三者共处时节温馨的弥漫。

他们从来没有触及所谓的恶人，也许童年的眼睛里，是本就不存在恶的，哪怕那个私酒买卖者哈哈，在孔武骇人的形象下照样可以做出免费馈赠威士忌的举动来，功不唐捐，他们亦是会在承诺回敬的蛋糕中多加一杯提子。

这样可人的细节始终穿插在娓娓道来的回忆里，星星一般闪烁着幽微之光。卡波特委实将大萧条年份的节日写得太美了，是孤寒中的一点酒醉，亦是凄伤中的一丝温暖。

然而，其中却有乡愁，虽微渺点缀，仍然绵绵不绝。童年作为礼物彼此馈赠的风筝断线而去，照样会飞翔在现世当空，他有他的期许：就好像我希望看见，如相偎之心，一对迷失的风筝正一路赶去天堂。

恰是如此对照，如此通感，才拉近了那些照例会溃漫的远去岁月。让它们一再勾起最私心的纯净天地。贫穷也好，忧郁也罢，哪怕格格不入、痛彻心扉，俱如浮云荡远，剩下的只有一再重复咀嚼的回甘了。

许多东西到底是无能为力的：童年不该长大、姑娘不该年老、邻居不该在那年搬走……全是唯心的期望。卡波特自然心如明镜，偏要在大名得享之后的三十年内一而再，再而三地钩沉童年，去叙写寄人篱下的孤雏、寂寞孤独的老妇、心中永远保持一丝良善的亲、友、邻居、甚至一段周期里的敌人……大约也是他内心的静谧所求吧。幸好，有这样的静谧，方使得这个后期几乎成了荡子的人物足以留下这么三篇又寂寞又温暖的小说。这里面是看不到恨的，良善之光萦绕在字里行间，蕴藉着我们，进而牵连出你的思绪。

小书之前又有一篇陆谷孙写的同样有趣的序，老人家用了陆游的诗句作题，所谓“梦回愁对一灯昏”，这是在说他展读此书前的境况，到临了说到的则是：读这三个短篇的同时，我多么怀念那个生活在清贫中的天真小孩，其实也在怀念自己率真的童稚年代，那种物莫能污，但已远去的自怡境界。

物莫能污的童年，是卡波特的，是陆谷孙的，是我的，也正是你的啊。消逝的物事总牵动人之愁肠，日深月久，蚌壳衔石一样催生出珠宝来。宁是卡波特这样一个日后的荡子，亦有心酸成就佳酿的篇章。

一岁将近，退思过往，好比船到桥头，念及一番当日斫树成舟光景，堰头上飘拂的柳絮、炊烟里缭缭的稻香。形、色、味中设若又牵连出一些本已淡忘的场景，于湿冷的冬夜而言，总可以集聚几许热量了。

零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