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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历史滑落现实——评徐皓峰《国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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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7: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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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禾

看到老友徐皓峰的新书——《国术馆》,忽然之间,具体的皓峰也抽象起来,成为历史文字的一笔。即真实又虚幻,像极了他的文字。

我与皓峰一起学画,在美院附中阶段,我们每天中午几乎都凑在一起讨论艺术,讨论时一个同学会突然抓住皓峰的手大叫“唐•柯里奥尼!”然后做单腿下跪状,行吻手礼。这一幕出现在附中木头桌椅的黄颜色中,分外惹眼。没错,皓峰就是我们纯真时代的唐•柯里奥尼。到后来我才转辗得知,他也的确有着复杂背景,著名的1840年***战争的定海三总兵之一就是他母系的人物。《国术馆》中提到皇帝封赏一只官靴的传奇也是实有其事。

我们的毕业展的时,皓峰拿出了一张很大的画,在午后的阳光中一个人平伸两手站在树木掩映的空场中,肃穆庄严。我为之深深地震撼,那是一种人的尊严感,我无从解释。

附中毕业,皓峰报考了电影学院。考试要编故事,题目是《老外》,他编的故事是,秦王大殿的中军报门道:门口来了俩老外,荆轲和秦武阳!对于秦国,他俩的确是“老外”——思路不俗,于是皓峰似乎很顺利的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而我们还在拥挤的美院道路上慢慢摸索。

每个人对自己的世界与别人眼中的自己多少是有认识的不同,在圈子里的人和圈子外的人的角度差别就更大,皓峰在书中自序提到放弃习画既是真事也是杜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本是小说的妙处!就像毕加索解释他的立体主义时提到的,他可以把一幅名为静物的作品画得毫无静物痕迹可寻,但他却必须为喜欢按图索骥的观众留下一点线索好和别人讨论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没有痕迹便不能有解读的方式。

皓峰的画在他上了导演系后放下了,但那份心性依然保留了下来。记得一次我去找他,他带着我在他居住的大院里无聊地游走,大院充满了一种干净漂亮的政治感。一时我们相对无言,他抬起手来指着一片斑驳的围墙上一堆拇指粗细的杂乱缠绕的电缆对我棒喝一般的说:“看永乐宫壁画!”

我懵懵懂懂,极力想从中看到永乐宫的富丽与豪华,不果,但又不好意思表达看不出来的困惑,只得努力再看,看了足有五分钟,忽然之间感觉看到了。的确不曾有过别的长而沉重的黑线能在现实里更像永乐宫壁画了。壁画里衣服上那种长达两米的黑色线条既厚重又有弹性,电缆圆润又下垂。如同被他醍醐灌顶般打通了我的感觉,不管是不是他在忽悠我(那时还没有忽悠这个词),这个细节能让我记一辈子。

皓峰的书里到处都是闪烁的小光点,主人公和各种各样女人的交往就是其中的光亮。但其中暴露出皓峰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也许是理想主义者的通病,感慨青春的美丽饱满鲜嫩,丰美多汁,但在炎热的季节新鲜感稍纵即逝,好像薄荷叶上的水滴一样清凉但不持久!这就是他对女性的困惑。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们最多是感慨时间永恒与空间的无穷,因此才出现了宇宙二字。而他们对女性本身的希冀并没有放到自己兴趣的重心上。毕竟那时候的世界观女性不是那么重要。皓峰笔下的女人没有例外的都是以被他的主人公所惊讶进而被吸引,而我却觉得他始终希望遇到一个让他惊讶的人。

后工业商品时代,无穷多一模一样的产品让我们人的生活的过于雷同,很早就已身陷克隆的恐怖,即使只是克隆产品而非人类,但这样一来可以贴上标签的和容易被归类的性格似乎就已经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书中的极品女人,我不得而知。在皓峰的书中,极品女人的命运都乏善可陈,最有希望的自然青春的依然逃离不了普通农民们一贯的命运——结婚,生子!我们从士大夫角度所渴望的归隐之地已然荒草丛生,污染遍地。嫁给农村艺术家——炕头画家的一位极有可能成为极品女人的女人被平凡生活毁掉了,乳房因哺乳而下垂,惟有生活在幻想之中才有尊严和价值;

另一位因为年纪幼小而成为的极品女人——彤彤,为了七千多元的设备而和父亲***,更显示出皓峰的内心深处的绝望感,为了解决这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极品堕落的失衡,皓峰又不得已另外编造出了一位被毁容的极品女人,只有身体而无面目——象征着老徐那种从小到大对纯洁爱情的面目不清的想象;

其实我知道老徐是有过一次很幸福的感觉,至少由我看来是,浪花礁石,龙头入海,难道竟是Q的原形?其他一些非极品女人的描写,无不是他沉醉于一两点闪光,由此引发的相关故事又类似影片叙事中必不可少的插科打诨了。有了插科就必须有核,皓峰的戏核其实不在女人。

看过《逝去的武林》的人估计都已经猜到,《国术馆》里的二老爷的影子就是形意拳大师李老先生。这部分其实是我最没有料的部分,皓峰基本在我们同学面前从不提起他的家人。如果我没有学习中国近代史,我是不会知道定海保卫战三位牺牲的总兵大人的。

1840年,一艘代表蒸汽时代的铁船在如同打靶一样击毁大清的一艘艘象征着中世纪辉煌的木质师船。而三位总兵大人的英勇,如皓峰所写仅仅剩了一只脚的荒谬。皓峰笔下的家族史具有《百年孤独》般的魔幻,这也是他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的原因。但我却觉得,魔幻本身不是小说的风格,而是故事本身的角度,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事就是很魔幻的,历史以魔幻的方式改变了大清帝国和皓峰的祖辈。

历史的魔幻感是皓峰小说的一支轴线,故事的核心是二老爷。关于二老爷的诸多细节光彩夺目,远过于所有女性的主题,在第五章《真言》里,主人公第一次和二老爷见面,小说的魔幻气氛消失了,变得非常写实。一位在公园里打盹的老人,当旁人走近时,手本能地扣进了皮包把手——这个细节令老人的性格跃然纸上,随后是一组数字,“四点钟醒来,三十六分钟吃完煎饼,半小时到达西单”——这是长镜头,不动声色地描述“我”在画外跟踪的角度。这种主观镜头的细节的感觉正是当今中国电影所缺少的,但在书的镜头里我们却看到了。皓峰的导演功力同时也让我们不无震动。

我在此很难将众多精彩的细节一一重新描述出来。仅仅二老爷出场就使小说的风格就为之一变,从魔幻现实主义,变成了深刻的现实主义,不如说是让观众一下又回到沉重的现实里,虽然皓峰不断的用Q的轻盈和二老爷的沉重相对比,但依然不能掩盖二老爷内容的丰厚的细节所带来的力量。

第五章《真言》一章中另外一个出彩的就是父亲的角色,那是一位失去雄风(大小便失禁)的软弱的失败者。在《真言》中交代了父亲问题的来源,那是皓峰刻意含混过去的1972年一段历史的牺牲者。由于中国的历史教训,没有权力也没有尊严,没有尊严则没有雄风一直是个共识。但在《异语》一章里,父亲在儿子面前以一个保护者面目出现,摆脱了权力阴影的父亲在这一刻获得了人性。

《真言》里还有一段雪夜送人的细节,也让我印象深刻。那是当二老爷吃过饭、当完模特后习惯性地要去睡觉的时候,主人公在两难的心情里掏钱,让老人离开,在公车乘客的眼神中,我感同身受了那种深刻的自责。这种自责在后面几场均有出现。同样自责感在后记里明确地出现了。皓峰写道:当亲人需要你的帮助时,你却无能为力——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这才是精髓的核心。此时我也不由得感慨无钱帮他拍电影的遗憾,当然这是没有可比性的。

邻近结尾有一场家族聚会的戏,细节观察入微,让我在感动之余又一次赞叹皓峰的深刻。二舅的形象分量很重,性格饱满真实。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性格里也有很多值得悲悯和同情的东西,像极了中国最广大的劳动者。既代表老的道德标准丧失的真实情况,又有着新世界的实用主义。舅舅们的群像,两位姥爷的关系从另外的角度再次说明,戏核还是在这个家族的亲情里,任何荒诞都禁不住真情实感的沉重和厚度。整个第二章《夜话》里都是对家族历史的描写,但用得都是遥远的旁观态度。基本把近代史从个体参与者的角度交待了一遍,成为后面内容的框架。

老徐的故事里也有很多黑色幽默的东西,有意思的人物多如牛毛,如和主人公同用一个厕所的大妈、***过度的需要放气的妓女、渴望飞升的老中医、始终如影随形的K、烤鸭之王邹抗日、吕祖大殿里失踪的挠墙乌龟和被排除出行星系列的冥王星……等等不一而足。他们每个人都有活力,妓女在被治愈后兴奋得继续***了,贬值的冥王星也圆了主人公之最后的愿望,在他不明就里之时让他飞升涅磐。此些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如同当年他考电影学院的口试故事《老外》,其实那个时候起,黑色幽默就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了!

读者尽可以享受老徐的幽默,权且当成沉重内容的调料,不然中国几千年文明就只剩下残酷的斗争史了。这是正史给我们留下的叙述后遗症。在严苛的斗争中,一边是森罗万象,一边是涅磐寂静,我们卡在当中无所适从。抑或孑然一身、昂首挺立,涌身一跃,飞入红尘!

我和皓峰的同学生涯终结于从山西河曲县下乡写生回京之后的1993年,这一年的夏天我们踏上各自的道路。众多朋友星散,命运多舛。

1998年失去校园时代纯洁女友的我从美院雕塑系毕业,面对雕塑艺术上渺茫的出路,我选择了走入IT行业。这一年我在网络中开始看到皓峰的小说。

随后的几年我经历了互联网的起落,网络游戏的沉浮,爱情的颠沛,终于在故宫和麦积山的项目中找到一个位置。而面对《国术馆》中的众生,祸兮福兮,爱兮恨兮,我自愧弗如!

字数终于让我爬尽,作此书评,至此坦荡。

公元2008年12月20日星期六晚21:50 于黄寺1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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