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无根而漂泊的生活,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见报刊上心仪的文章,必剪而存之,其余版面及时处理,以免成为搬家时的负累。每隔一段时间,我翻出剪报,分门别类,将其粘贴在一张张八开大小的牛皮纸上,以方便自己阅读检索。阅历如春雨入夜润物,回头再看那些剪报,许多已再难入眼,只有舍弃——范福潮的“书海泛舟记”,却不在此列。
范福潮何许人也?《还书》、《曾伯伯》、《梁老师》……一篇篇美文读下来,惊叹之余,我不由得揣测作者的经历和形象。其行文简洁,沉静,所述乱世中的书人书事,雅致又不乏俏皮,让人钦敬,让人亲近。询问《南方周末》阅读版编辑刘小磊,得知范福潮并非名门之后,也非专业作家,他的正职,却在中国石油(河北)某公司。高手总在文坛外,我再次感叹。从此,追随范福潮“泛舟书海”,成了我每周四必修的功课,哪期《南方周末》上如果没有他的文字,总觉得是一种缺憾。
其时,《往事并不如烟》洛阳纸贵,而阅读范福潮的“书海泛舟记”,也总是让我联想到章诒和的文章。二者一样的是,笔下人物的时代背景,经年未忘的细节铺排,以及散淡文字间那醇厚的感情。在这个出版物泛滥的时代,能读到他们的文字,是一种福份。不同也显而易见,相比章诒和的描述对象,“书海泛舟记”里的学人,只能算“小人物”,而且范福潮不求其全,截取三两片段勾勒形象,间或记述读书治学的经验,凸现“从绝地生出的情,从悲苦中生出的美”。
“书海泛舟记”系列,发在《南方周末》上的,计四十二篇,各自独立,又互有联系。其大多篇目,以自己的读书生活为线索,勾勒动荡时代里的众生相。学生在课堂上偷看闲书,孟老师没收,并不多言,随后归还,并不据为己有,只为片刻地抚之翻之,感受曾经的风雅;摆弄了一辈子文字的刘伯伯,排字、校对之外,就是买书,晚年却不得不一册册撕之沤之,黯然神伤;因言获罪的周老师,隐忍中又有远见,留存工具书和课本,作为“内部读物”秘不示人,却在每晚教习晚辈……
读书求知是天赋权力,然而历史总有黑暗时代,总有“风流人物”认为知识是有罪的。背景如此,读书人颜面顿失,书聚而又散,传统也奄奄一息。范福潮着力描绘的,逾二十人,有的以一文记之,如《还书》写史暮桥大夫,有的却数文提及,参读之下,方见真容——如王梅邨老师,贯穿《吴山夜话》、《捡书》、《踏雪寻梅》三文。作者写法有悬疑之风,层层推进,引人入胜。然而待谜底显露,读者却不得释然,又添沉痛。“梅邨早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过年的,你不该来翻搅旧事,扰我的清静。” 王老师长叹之余,拒见惺惺相惜的范老先生,“还是不见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实在无颜见人。如今书缘已断,心如古井,切莫再提旧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令尊大人。”回头再看其肺腑之言,更让人唏嘘不已——“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嗜读闲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当然,范福潮着墨更多的,是自己的父亲。范老先生早年在中学教国文和历史,兼管图书馆,一生与书相伴,读书治学经验颇丰,晚年身逢动荡时代,闲来教子,传道授业解惑。在范福潮笔下,父亲是风趣的。父亲见他沉迷于斗蛐蛐,揶揄道:“瞧,元帅回府了。明日还要杀几阵?”父亲重复买来《带经堂诗话》,题言“新的不去,旧的不回”,送给史暮桥大夫,提醒其归还借书;曾伯伯嗜书如命,仰慕虚名又敝帚自珍,被父亲一语道破:“你把书当女人。”父亲也是睿智的。他针对具体某书,提示阅读的秘诀和要领,也推而广之,指导读书治学的方法。
父亲说:“《石头记》博大精深,欲得本旨,读透八十回足矣,续书四十回虚应故事而已,本意求全,致使悬念顿失,反倒不美。记住,一至五回乃红楼锁钥,尤以第五回关键,秦氏卧室、太虚幻境、十二钗判词、十四支曲子,词章华丽,寓意极深,须精读细品,用心勘磨,再经人生历练,方能觉悟,看不懂第五回,《石头记》就算白读了。”
父亲说:“凡选本皆有得失,若与其他选本参读,拾遗补阙,自能甄别。”
父亲说:“不认识的字,不会用错;认识的字,因为有很多形似、同音、多音字,才容易写错、读错、用错。刚识字,不可贪多,要在辨字上多下工夫。”
父亲说:“生有涯,知无涯,书是读不完的。你可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规划一个适当的阅读范围,选少量经典,由浅及深,循序渐进,一卷一册,读熟解透。朱子曰‘学者所患,在于轻浮’,像你现在这种心态,纵读万卷书,也是过眼烟云,到老只是书虫而已。”
——细细读来,受益匪浅。不禁艳羡范福潮,虽处乱世,尚有严父良师教导。想来他今日的文字,也是父亲当年训教的成果,而我们经由他的导引,间接受教,也算不虚此行了。我深信,范福潮是在泛舟书海,更是在凭吊流年,他自然不愿重返那个年代,他怀念的,只是故人而已。
“书海泛舟记”当年连载之时,我就企盼能结集成书,以便研读,如今既出,焉能错过?《书海泛舟记》一书,计七十篇文章,除同名专栏文字外,还收入《上海中学生报》“书林童趣”专栏文章,凡二十七篇(《戏说庄子》未发表于两报)。范福潮重新编排文章,舍弃发表次序。按我的理解,《一生能读几多书》为引子,由《还书》至《蒙族大哥》的四十二篇,是作者少年读书经历的摹写,而《众神之舞》往后的二十七篇,是作者成人之后的经验之谈,一受一施,是为传承。
我还想以发表(创作)先后为序,看看作者的心路历程,所幸文后均附有原载报名和时间,不如自己编一份细目?我将相关内容录入电脑,制成Excel文档,再按发表先后排序,得以遂愿。忽然记起《辨字》一文里,由于《标准国音学生新字典》没有拼音检字表,范福潮嫌查字费时,不免抱怨,父亲建议他自己动手编,说是字典收入6129个字,“一天一百字,两个月就编成了”——想来他随后应该编了拼音检字表,不禁会心一笑:你看,我这也算学以致用了。
(《书海泛舟记》范福潮 著 重庆出版社 2007年4月出版 单价20元 )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7:41:0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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